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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排长


  只要不发热,嗓子哑,便秘,是没有关系的,躺在病床上,真比坐牢还难受,今天我非去找伤兵谈话不可了。

  凌医生告诉我:“博习医院,有好几位会写文章的连排长,有位叫做莫武的,他还替医院做了一篇募捐输血的启事,新旧文学都好,大家都叫他文学家排长,那天你可以去找他谈谈。”

  今天,第一个我就去拜访这位文学家排长,他是二〇一旅、四〇一团的中尉排长,广东南海人,曾在民国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后来考入广州军校入伍。今年九月九日由广州出发,十月三日就受伤了。

  “第一次我的左手受伤,没有下来,虽然开枪不方便,我就改投手榴弹;谁知敌人的机关枪打来,左腿贯通,右大腿和左肘也受伤,血流满地,这时再也不能不退下了。”

  他说话时,好像很费力的样子,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瘦长的脸,现着可怕的惨白色。我不想多打扰他;但他似乎很想有人和他谈谈,藉此打发这寂寞的日子。

  “我是父母的独生子,也没有姊妹,有许多女朋友对我很好,也可以说她们向我追求;我并不想结婚。唉!在日本强盗没有消灭以前,什么都谈不到,什么都谈不到!”

  他严肃地说着,声音比方才响亮多了。有一个人送来一袋巧克力糖,他说曾在浏河见过我,仔细一想,原来是五十六师三三五团的凌团长。

  我谢谢他,糖没有人吃,大家随便地谈天。莫排长把他躺在病床上写的一篇未完的文章:“我们所需要的文学”给我看,又告诉我,曾经在广州的民国日报上,发表过一篇“中国女性与文学”,里面论到中国近代的几个女作家。

  “从军日记的作者冰莹,我也论到了的;可惜我仅仅看过她这部作品,听说她现在已来到了前线,也不知确不确实。”

  这时凌团长早已走了,我只微笑地回答了一声:“是的,她在前线。”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就是他所谈及的那个人;而且我奇怪他的脑筋怎么这样善忘,刚才他要我写一个通信处给他时,不是明明有冰莹两个字吗?

  凌医生来了,他是知道我喜欢玩这一套的,常常改了自己的姓名,去和陌生的人谈天,她将我的名字介绍给莫排长,他登时就气得用拳头椎起他的脑袋来。

  “唉!该死该死,和她谈了半天,还不知她就是谢女士!”

  他大声地嚷着,弄得同房的伤兵,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正在这时,进来了一位要见我的伤兵,左手用三角巾吊在颈上,一见面就自我介绍说:“我在六十一师三六五团一连一排当排长。我是辽宁抚顺人,叫做张连久。曾经读过你的英文从军日记,我们同学都说你现在消沉了,谁知并不是这么回事,你早已到了前线;若是他们知道这消息,该是多么高兴呵!”

  我连忙搬了一条凳子给他坐,凌医生又来了,他特别给我介绍:“他也是位文学家,整天看小说,写日记。”

  于是我们的谈锋又转变了,谈小说,谈中国作家,外国作家,谈在这次的抗日战争中,一定会产生不少伟大的作品……一时整个的病房里,充满了愉快的文艺空气。士兵同志们,最爱听前方的战事,于是我们又谈到抗战的前途。他们都是重伤,每个人的床上,都有一副木架子,有的吊手,有的吊脚,平时老是叫着哎哟哎哟,今天却大家静静地没有半点声息了。担任慰劳工作的同志们呵!请你们不要只在医院里走一趟,多多和他们谈时事,讨论问题吧,伤兵们是多么需要知识,需要精神上的食粮呵。

  十一月二日于博习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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