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日记战地中秋_谢冰莹

战地中秋

　　早晨五点半抵安亭，全体队伍都由这里下车，向嘉定前线出发。从这时开始，每个人的行李都要自己挑，我连瑞林送我的那双长统橡皮靴鞋，以及许多信纸信封都不能带。说到信纸，不能不向韵笙女士道歉。她是为了要我写战地通信，所以特地跑去中华书局，买了七本写航空信用的薄信纸送我，每个信封上，还贴上邮票。季玉知道我，有慢性鼻炎的毛病，时刻离不了手帕，她买了一打送我。为了嫌行李太多，我又拿不动，就连这些必需品；而且是友人的纪念，我也只得牺牲了。

　　走了大约有一个钟头，发现敌机了。像长蛇似的队伍，迅速地散开来。侦察机刚飞过，就来了四架轰炸机，我们都躲进竹丛里休息。每人发两个冷馒头，一面吃，一面仰望着天空，注意敌机的动向，士兵们有很多用步枪瞄准，要不是有长官在旁边，我想他们的枪，早就像鞭炮似的响起来了。

　　这里叫望仙乡，在竹林的后面，有一弯碧绿的溪水，有无数的小鱼在那里游来游去。老莫说：“这儿是‘花港观鱼’，我们已来到西子湖滨了。”

　　这村庄里的老百姓都跑光了，只留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在看守房子，我们在这里煮饭吃，连盐也找不到一颗，油是更不用说了。买了几个南瓜，就这样煮来淡吃。

　　——怎么北伐的时候，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有成千成万的群众，放起鞭炮来欢迎；现在是和倭奴作战，民众的情绪应该更热烈，为什么到处呈现着凄凉？他们都跑到那里去了？

　　我开始感到失望，如果每到一个地方都是这种现象，那么我们的食盐，首先就发生问题；而且作战没有广大的群众参加，怎么能够得到胜利呢？

　　真的开始行军生活了。走到一座建筑在翠绿的竹林深处的房屋前面，我们的队伍解散下来休息。几天来的船车生活，快要把人闷得发昏了；一旦投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快乐和舒畅的感觉，真不能以文字形容。

　　在竹林的右边，我们发现了一个新天地，这就是“花港观鱼”。

　　“我真佩服你们的本领，在很短的时间里，居然先我找到了这世外桃源。”

　　我也蹲下来了，和他们一同欣赏着“花港”里的游鱼。两岸的树林，青青地覆在小溪上。有时突然浮出一叶小舟，里面坐着男男女女，他们那种浑浑噩噩望着我们嘻笑的情形，真有“商女不知亡国恨”之概！

　　整整地在望仙乡停了四个钟头，望着小溪的对面，有一座漂亮的大房子，本来可以供我们休息的；但是那房子的主人，居然把桥弄断了。这家伙大有汉奸的嫌疑，为了忙于开动，也就不去追究他了。

　　下午走到离嘉定十二里的地方——外岗，就在这里宿营。听说嘉定城已经被炸毁得一塌糊涂，我们刚才下车的安亭，也被炸了。刚把行李搬进一间破烂的空房子里去，就听到空袭警报的号音。在长沙，我只听到警报，没有见过敌机；如今敌机却像蜻蜓一般，在我们的头上飞来飞去。这里究竟是战区，可以清晰地听到大炮的响声。我的精神很兴奋，恨不得立刻跑上战场，杀几个敌人过过瘾。

　　吃完晚饭后，率全体团员至五十一师伤兵医院，慰问受伤的战士。在那里，看到了敌兵的雨衣和饭盒，还有两张由飞机上丢下来的反动传单。有一张上面写着：“日本军队是中国民众的好友。”下面印着两个日本兵，拿钱给中国小孩的图画；另一张上面，绘着敌军夺获中国坦克车，在虹口小菜场焚毁的情形，同时还写着：“救国公债捐款究有何用？不是买飞机轰炸自己国民，即是作日军战利品，贻笑万邦！”

　　谁也知道，日本帝国主义者，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还在想利用无知的群众，做他们的工具；但在事实上，除了少数的汉奸甘愿卖国，供他驱使外，每个群众，都明了日本强盗是中国人的死敌；更明了中国要想生存，非大家起来毁家纾难，踊跃争买救国公债，贡献给国家，多买飞机大炮与敌人拚命不可。

　　我们在伤兵医院停留了很久，马医官还特地找了两个伤兵来，向我们报告作战的经过：一位矮小个子的同志，他是被敌兵刺伤了的，伤处还没有好，他好像丝毫不感觉痛苦，他很有精神地说着：“我是九月九日受伤的，当我们和敌军交战的时候，第一批来和我们作战的，是拿着长刺刀的便衣队，他们大多数是东北人，被敌人压迫来屠杀本国的同胞。说起来真痛心！当我们和他短兵相接的时候，他还大声喊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快投降到这边来吧！’真是他妈的！如果没有后面那一句，我是可怜他同情他的；要我们投降，这成什么话？因此管他是东北人不是东北人，大家只好乱杀一阵！

　　“敌兵非常怕死，战斗力很薄弱，要不是飞机和大炮来轰炸我们，早已把他们杀个精光了！我们捉了很多俘虏，他们总是向我们叩头求饶；可是有次我们一个已经受了伤的排长，被他们俘虏过去了，他在奄奄一息中，居然用手枪打死了一个敌兵，然后对准自己的胸膛；自杀而死。我们的弟兄，绝对没有一个怕死的，有时候用一排，或者一连人；当作坦克车向敌人的阵地冲去，当然，他们是作了英勇的牺牲，有时一个也没有回；但接连着又有第二批、第三批冲上前去，我现在是第三次受伤，过两天好了，我又要到前线去。”

　　听了这位勇敢的战士的话，我感动得流泪了。在前线的每个战士，都用他们的血肉和敌人的大炮作战，他们的牺牲是伟大的，光荣的，他们的死，仅仅只是肉体的毁灭；而精神永远随着中华民族的历史存在，永远与日月争辉。

　　今天是旧历的中秋节，我们在敌机威胁之下，很快地把它挨过了；从敌机上放出的机枪声，点缀着这战地的风光，使我如同在故乡过那鞭炮声声，万家赏月的中秋节一般。

　　正在睡觉的时候，范处长着人送饺子来了，每个人吃了三只，这就是今年中秋节最珍贵的“月饼”了。

　　九月十九夜，于外冈

梦远书城(gux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