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鸽子的爱

鸽子的爱

　　我们的白雪公主，自从丧失了它的第三位驸马以后，更显得郁郁寡欢了。它每天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有时把铁丝网弄得咚咚作响；有时展开双翅拍拍地打着木笼；有时从铁丝网的小洞里伸出头来，好像一下就要冲出来的样子。我看着它这样暴躁、着急，心里也有点难过。我不忍整天关着它，于是关了门，让它飞到屋顶上去呼吸新鲜空气，接受温暖的阳光；可是，奇怪得很，门打开了，它不像往日一般，拍那一声霎时飞上天去；它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地用视线扫射了一遍，彷佛在寻找它的爱人，然后再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一双红脚趾，再用嘴啄一啄羽毛，用翅膀扇了两下，才拍的一声飞上屋顶，这时那只老奸巨滑的黑鸽子，早已和它的爱人在情话喁喁了。它看见白雪公主飞来，立刻走过去向它打招呼，咕噜咕咕，咕噜咕咕地叫个不住，耸动它那又光又滑的黑毛，老是围着白雪公主打圆圈；然而白雪公主只管孤芳自赏，不但对黑鸽子没有好感，反而觉得讨厌，它一点也不理睬地走开了；黑鸽子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它老羞成怒，一嘴啄去，咬下了白雪公主脖子上几根嫩毛，白雪公主也并不示弱，它也耸起翅膀，啄下了黑鸽子一根长羽毛，黑鸽子打了败仗，又咕噜咕咕地走近花鸽子的身旁去诉苦去了。

　　白鸽子的祖籍是美洲，前年春天，由师院吴锦裳君从台南带来送我的。它的个性很强，有点骄傲，平时不大理睬它的伙伴，遇到黑鸽子调戏它时，它就毫不客气地奋力抵抗，它的身体很结实，一身纯白的羽毛，没有一根杂色。一双脚趾像映山红一般美，两只眼睛外面一圈黄的，中间一圈红的，一圈白的，最里层是一颗亮晶晶的黑珠子。走起路来，步履轻盈，雍容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度；翱翔的时候，它的姿态更美了！活泼的翅膀，拍那一声，翩翩地飞入了云端，一眨眼，它的倩影便消失在白云深处。晚上，它常常天黑了还不回来，起初我们着急的了不得，以为它一定迷了路，或者跑到别人家里去了，等到八点钟以后，我们再检查鸽笼，仍是空空如也，忽然抬头一看，原来已栖息在屋檐下那根短梁上打盹了。

　　“白鸽子最爱自由，我们不要关它吧。”湘儿有次这样向我求情，我不同意，原因是它从梁上大便下来，把走廊弄得肮脏不堪，实在太不象样了。

　　“它一定为了太伤心，一个人太寂寞，所以不肯回到它的窝里去，妈，你就让它在梁上睡觉吧，我求求你。”

　　听到孩子最后的请求，我只好允许我们的公主绝对自由了。

　　说起白雪公主的恋爱史来是非常悲惨的！它的第一个异性朋友，不知是被顽皮的孩子用弹弓打伤了，还是被猫咬伤的，至今不明白；只知道它受伤以后，被一位同院的太太拾起来丢进我们的后园，它自己慢慢地爬到公主的身边，公主用嘴吸干它羽毛上的鲜血，热烈地吻它，嘴里还唱着声调凄惨的歌曲。我用红药水擦在它受伤的颈上，脸上，腿上，幸亏眼睛没有瞎，它还能吃米，我以为不久就会好的，谁知一星期以后，它终于因伤势过重，无法医治而与世长辞了。这时不但我们一家人难过，所有小朋友只要看见过它的英姿的，谁也替它叹息；至于公主的伤心自然更不待言了。

　　过了大约四个多月，我们的花鸽子和邻家的黑鸽子结婚了，剩下公主孤单单地真有说不出的凄凉，于是又买了一只花的来；初招驸马的时候，它们打得很厉害，一连打了三天，每次都是驸马得胜，公主终于投降了。

　　这是多么可喜的消息呵，继花鸽子孵蛋之后，我们的白雪公主也在坐月子了，我们想一次得着四只小鸽，真是从来未有的快乐。公主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它老是喜欢在天上玩，不喜欢孵蛋；驸马比黑鸽子更负责，有时日夜地孵蛋，我担心它太辛苦；可是又没有方法告诉公主，因为它们不懂我的语言，又无法教它识字。

　　是我和湘儿同时患急性肠炎的第六天，忽然听到鸽子急促地拍着翅膀的声音，我耽心野猫来吃它；这时我的病很重，又不能起床，只能空着急。我叫达明赶快去看，不久，他握着一只满身是血的鸽子回来，想必是正在驸马孵蛋的时候，一只野猫窜进去，咬破了它的脖子。

　　“唉！眼睛都瞎了！”

　　平时不大喜欢动物的他，这时居然也叹息起来。我的泪珠，立刻滚滚而下。我不忍看它这副可怜的样子；而视线又不能从鸽子的身上收回，我望着它全身发抖，两条腿仍然挺立着，我真恨不得把它送进医院去治疗，一想到它是为了繁殖种族而牺牲的，我心里更加难过，也更钦佩它为爱牺牲的精神。

　　就在当天晚上，我们的第二位驸马，又做了壮烈的牺牲。

　　只差两三天就可以孵出小鸽子来的蛋，如今只好任它牺牲了！公主孵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应该是驸马接班的时候，一直到黄昏还不见来，于是它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再也不敢继续孵下去了，白白地牺牲了这两条小生命，我一直到今天还在难受。

　　“妈妈！公主太可怜，再给它招一个驸马吧！”

　　又是湘儿在为白雪公主求情了。这孩子生来就爱小动物，为了满足他的欲望，为了安慰公主，我只好再去买一只来，还不到一个月，又被野猫衔走了，连一根羽毛也没有留下，从此我们的公主又是形单影只，再度睡在横梁上，不肯进自己的窝了。

　　为了想要打死那只咬死鸽子的猫，我下课回来便在后面走廊上等着，一天两天过去了，还是不见野猫的影子；眼看着公主不吃也不喝，整天独自一个在屋顶上徘徊，有时像在仰天长叹，有时像在低声哀鸣，它的身子越来越瘦，我真替它的健康耽心。在它房子的下面，黑鸽子和花鸽子却一天到晚忙着喂它们的儿女，我第一次看见两张小嘴插进公鸽或母鸽的嘴里去啜乳，一面吃，一面摆动着它们的小翅膀，十分有趣。翅膀上面初生的嫩毛，像蚕丝那么细，颜色有金黄的，也有浅黄的，美丽极了！雏鸽长得比任何动物都快，一个月之后，完全和它们的母亲一般漂亮；只是有一件事，真是岂有此理，父母茹苦含辛地把它们抚养大了，它不但不反哺报恩，反而拼命欺负它们的父母，不许它们进窝，害得湘儿气得发抖，对着它们大骂：“儿子打老子，你们简直和共产党一样，我要把你们赶走了！”

　　每次当他对鸽子讲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哈哈大笑，孩子究竟是孩子，鸽子那里会懂得语言呢？

　　是前天晚上，我又为白雪公主找到了一位完全和它一模一样的纯白驸马了，它们俩儿，一见倾心，丝毫也不打架，彼此点头招呼，同时耸起羽毛，竖起尾巴，咕噜咕咕地说着情话，我们也都欢喜若狂，希望它们伉俪情深，永不分离；也许一个月以后，就可看见它们的爱之结晶了，谨以此文为它们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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