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种相思树记

种相思树记

　　这是去年秋天的事：

　　有一天，我从小盒子里取出两颗红豆，种在一只黑色的瓦罐里，这原是盛酱菜用的，瓶颈很小而肚子很大，有点像一个又短又大的花瓶。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要种相思树；而且好像很有把握，相信只要我肯天天灌溉，经常施肥，它总有一天会长出一棵又高又大的树出来的。

　　首先我把瓦罐的底敲了一个像花生米那么大的洞，以便漏水；罐里装满了肥料足够的土，然后把两颗一般大小，颜色也完全相同的红豆，埋进大约一寸深的土里，浇了一些水在上面，把罐子放在种茑萝的旁边。

　　一天，两天，一星期，一个月过去了，仍然不见红豆发芽，我很想把它从土里挖出来看看是否褪了色，或者正待发芽；又怕惊动了它，使我的希望不能实现。接着，又是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是一罐土寂寞地躺在那里，我照样隔一两天便去浇水，虽然不见绿芽长出来，我一点也不灰心，我有牢不可破的信心：我相信只要肯耕耘，必定有收获，红豆一定会发芽，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这罐子还摆在这里做什么？干嘛不丢了它？”

　　一天，达明去打扫园子，他忽然大声地质问我，似乎埋怨我这只瓦罐摆在这里，有碍观瞻似的。

　　“千万别动它，里面种了相思树。”

　　我赶快跑出去阻止他，幸好我的动作快，他只把罐子挪动了地方，还没有把它丢到外面去。

　　大约是第三个月的某一天，当我照例去浇水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奇迹，红豆真的发芽了！像绿豆那么大的两瓣黄芽，长在一根半寸长的小茎上，我像一个初生孩子的母亲，守护着她呱呱落地的婴儿似的那么关心，我恨不得用嘴去吻它，心里像生了孩子似的感到无限的愉快，无限的安慰。这两瓣黄芽给我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快乐，证明了我的自信，只要肯耕耘，必定有收获。我生怕孩子们去动它，又怕有什么虫子去咬它，下起大雨来的时候，我把它藏到屋檐下；出太阳的日子，再将它移到玫瑰的旁边，不但使它接受日光的沐浴，也让它沾染一点芬芳。从两瓣黄芽到长出十二片像西瓜子一般大小的绿叶子出来，其中经过了整整一个多月。看看它长得有三寸多高了，我更加小心翼翼地生怕有蚂蚁来伤害它，我恨不得天天加一点肥料让它赶快长大，又耽心肥料施的太多它受不了，反而被烧毁夭折。结果，我一点肥料也没有施，可是它长得非常好。

　　也许是缺乏营养的关系，它的确长得太慢了！为了害怕它将来长大了，罐子盛不下，我只得打破罐子，把两株小小的相思树移植在花畦里；我又耽心小狗小猫去践踏，于是用一只盛水果的篮子罩着它，朋友来了，我一定带她们去参观我的杰作，她们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我的相思树实在太美了！

　　“我希望这两株树，在两三年之内，就能长大开花结实，那时候，我一定送红豆给你们。”我对朋友说。

　　“那时候我们还在台湾吗？时间未免太长了！”

　　琦君不同意我的说法。

　　“如果我们能很快地回到大陆，那么我把树也移到大陆上去。”

　　我们都像孩子似的蹲在相思树的旁边不忍离开，彷佛它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引诱我们，使我们恋恋不舍。

　　“奇怪，相思树的叶子，为什么刚好是十二片呢？”

　　海音这样问我。

　　“四季相思，不就是十二个月吗？十二片叶子，正好说明一年到头都离不了相思。”

　　我回答她，于是三个人都笑了。

　　是一个很暖和的下午，不知什么时候，孩子把小白兔放出来了，它一口吃掉了一株相思树，我痛心极了，恨不得一刀把兔子砍死，我立刻把它关起来，而且警告孩子永远不要放它出来。相思树少了一株，那一株还能活么？

　　我心里想着，用手指抚摸那些嫩绿的叶子，我像在安慰一个死了爱人的朋友。我想如果相思树有知，它一定也感到万分伤心。回想这两颗红豆还是从大陆带来的，至少也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它没有一天离开过我，是一位最要好的朋友送给我的，为了纪念她的友情，我才想起要把它种植，使它结成累累的鲜红的相思子，让我分赠给多情的朋友；这是我种相思树的目的，谁知它长成还不到一尺就遭遇到这样的不幸，实在太使我伤心了！

　　——相思树是一株不平凡的树，它应该有不平凡的遭遇，我相信它现在虽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株了，仍然能好好地活下去的。

　　这么一想，我又稍为好过了一点。

　　唉！真是祸不单行，半个月之后，这株仅存的相思树忽然也折断了！我的心里难过得几乎掉下泪来，我不知道是黑猫踩断的还是小狗踏断的？我恨不得把猫狗都打死，以泄我心头的忿怒。

　　——不要伤心，只要有根，就会发出芽来的；万一不发芽了，你还可以再种两颗。

　　不知是从那里来的声音，我彷佛听到那是我的朋友说的，我从此刻起，真的不伤心了。我又从小盒子里拣了两粒一般大小的红豆埋在土里，我期待着它发芽生叶，开花结实，我相信只要肯耕耘，一定有收获，我的自信绝对不会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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