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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江失稿记


  金城江,这是一个使我永远忘不了的伤心纪念地!我在这儿失掉了一些最重要的稿件,相片和我的日记。《在烽火中》的前半部稿子,跟随我跑了一万余里路,至今无法续写下去,原因是我那些写小说的纲要和人物表丢了,我没有勇气再从头至尾把它重读一遍,再拟一个纲要和人物表出来。每一忆及在金城江之夜,便使我心痛万分!那是三十二年春天,我从西安回到湖南故乡为先父母扫墓,花了三天的时光,从贵阳赶到了金城江;好不容易在汉湘旅馆找到了两间房子,我住一间,同车的同乡彭周两人住一间。

  旅馆的老板是湖北人,说着一口地道的“你家,你家”的话,听了怪亲切的。房间里面又黑暗又潮湿,看不见阳光,更不通空气;而且是出乎意外的狭小,如果有两三个人一同进去就不能翻身。房间里全部的陈设,只有几块硬板子拚补起来的床和断了一条腿,用砖顶着的桌子,这样肮脏的小房间,老板还奇货可居地不肯租给我们。

  当天买不到去桂林的车票,第二天我跑去旅行社想办法,他们也说早就卖光了,最好直接去找站长。还算运气好,那位初见面的卢站长,是一个很直爽的东北人,他听我说因为急于赶在清明节回去扫墓,提前替我买了张卧车票;只是二三等都卖完了,只剩下一个头等卧铺。为了我急于赶路,同时多停留一天的花费,也许比买头等票还要多,于是我只好买了头等,明知在抗战期中坐这么好的位置不应该,何况我的旅费都是借来的;但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只好来一次忍痛牺牲。

  唉!谁想到就在这晚,上火车前的半小时,发生了一件使我悲痛发狂,几乎演成自杀的惨事!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为着要把一件长袖子的蓝布衫剪短,好在初夏的时候穿,我特地搬到对面那间有一个小窗户的房子里去,那是十分钟前才空出来的。彭周两君见我搬了房子,他们也很高兴。

  “这里有光线,你在候车的时间还可以写文章。”

  他们和我同车,知道我常常利用候车或者车子抛锚的机会写东西,所以这样说。

  我很高兴,不但自己买到了票,而且也替彭周两君买到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就答应了杨先生之约,去看他们征东剧社的白帝城,这是描写三国里面刘备托孤的一段,我曾在西安看过一次,那悲壮凄凉的情节,深深地感动了我,使我有意重看的念头;但是,奇怪得很,好像有什么大祸将临似的,坐在戏园子里,我感到忐忑不安,眼睛虽然望着台上;耳朵里却听不清楚他们唱的什么,有时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有时又突然感到凄凉,等到我实在不能忍耐时,就站起来向主人告辞。

  “忙什么?还早得很呢!车子要十点才开,现在不过八点半,你回到旅馆去,一个人枯坐在斗室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杨先生再三挽留我,仔细一想,觉得彭周两君的几件大行李既已过了磅交给行李房去了,我的两件小行李,临到上车时自己提上去就行,没有什么需要早到车站去的必要,于是又坐下了。

  一颗心仍然不安,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什么神在暗示我立刻会发生不幸的事,也许是今晚的车子会出轨,也许留在成都的孩子和他的爸爸生了病?但是奇怪,我并没有想到旅馆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走吧,我们宁可到车站去候车,再不要听戏了。”

  这时杨君到前面找他的朋友去了,我这样对彭周两君说。

  “你刚才不是说很喜欢看白帝城吗?”他们问我。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不高兴看。”

  “那么我们走吧。”

  连向主人告辞都没有,三个人就那么匆匆地走进了旅馆。

  叫茶房打开门一看,突然发现我的小皮箱不见了!

  晴天一声霹雳,我的心几乎被打得粉碎了。

  “我的小皮箱呢?茶房!”

  我着急得忙用灯盏四处探照,而茶房回答我的是“不知道”三个字。

  桌子底下,床底下,房子的四角都找遍了,并不见箱子的踪影;三个人同时检点一下其他的行李,丝毫也没有损失,而且位置都是原来的形状,一点也没有移动过。

  “为什么别的东西都在,单单失掉了一口箱子,这一定是茶房偷的。”

  我把汉湘旅馆的经理王金城找来质问他。

  那个高个子茶房,立刻指着窗户下面的那个破洞给我看。

  “你看,小偷一定是从这个地方偷去的,抽开了一块板子。”

  不错,板子是抽出来了一块,窗户外面就是一条通行人的小巷子,板壁很薄,而且钉得不结实,小偷从外面伸进手来偷东西是很可能的;只是为什么不偷别的东西,而单单偷我的小箱子?尤其令人奇怪的是,小箱子放在桌子的西角上,东角上放着茶壶茶杯,他拿箱子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茶壶茶杯碰倒?周君的公事皮包、毛毯、大衣,我的大衣和铺盖,都放在靠近板壁的床上,为什么贼要舍近求远,不偷皮包,毯子,大衣,而偏偏要偷我的箱子呢?无疑义地这是茶房干的勾当。还有一层可疑的,我临走的时候曾吩咐茶房,要他锁门,房间里的灯不要吹灭,不料等我回来时,房间里是黑漆漆的;我质问他为什么不点灯,他回说灯是点了的,被风吹熄了。

  这时我着急得内心如焚,语无伦次,我只反复地对王金城说着:“这是茶房偷的,非严办不可!”其实如果当时立刻把经理和茶房押起来,我相信可以查个水落石出的;可惜我是个过路客,没有什么熟人在此,后来虽然找着了当地的警察局郝所长,他愿意尽力帮忙;而且我又出了一张重价收买日记,稿件和相片的布告,仍然找不到。

  火车要开了,我带着一颗伤痛的心,无可奈何地上了车。车房的稽查,还特别向我要了那个开小箱子的钥匙去,并且问清楚了小箱子的颜色和大小尺寸,以便在检查旅客时或许可以发现。我两只眼睛直瞪着透明的电灯发呆,我想起了小箱子内的一切,没一样可以丢的。

  我的日记、图章、名片、信札、稿件、相片,旅费及一切应用品和换洗的衣服都在里面,稿件如“房东小姐的情书”“从西北到西南”的一部份丢了还不要紧,最伤心的是我的日记和《在烽火中》的底稿和人物表。失掉了它,我的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就无法继续下去;相片更是最宝贵,有一本完全是湘儿的,从他出生第四天起,一直照到两岁半,一共有三十多种照片,各种不同的姿势和表情,每张都使人看了疼爱。而这些照片,如底片都找不到了,自然无从加洗。

  我越想越懊悔,为什么要把相片带在身边呢?为的离开他我想念;带在身边,一则自己好翻看,再则带回去给哥哥嫂嫂和关心我的朋友们看看,以慰他们的想念也是好的。如今呢?什么都没有了!我自从十四岁出远门,从来没有丢东西像这回一样丢得这么惨的。越想越难过,我懊悔不该搬房子,不该去看戏;一只小皮箱,为什么不把它时时刻刻提在手里呢?尤其这只小皮箱的来历太不平凡了,我更不应该失掉它的!

  那是二十六年的秋天,我在前方服务,有一天我由嘉定到苏州去购买应用品,走进一家叫戎镒昌的皮件店铺,看到有许多很精致的小皮箱,我便询问价饯,想买一只盛稿件;和我交易的,是一位精明能干的老板娘。她一见王少云的徽章有“湖南归女战地服务团”的字样,便问我们道:

  “你们都是湖南的女兵吗?”

  “是的。”

  “那么不要钱,这口箱子就做我慰劳你们的礼物,快拿去吧,不要钱,不要钱!”接着她又问我:

  “你们的谢团长呢?现在什么地方?”

  “团长就是她。”

  少云指着我说,于是这位老板娘高兴得连忙搬凳子,倒茶,就和我谈这谈那;不过因我还有事,只得匆匆告辞。为了她不肯接受钱,我宁可不要这箱子,结果她见我的态度太坚决,就收了两元,她说本来卖三元一只,现在少收一元以示慰劳之意,我不好再辜负她的好意,只得答应了。

  从此,我提着这口小箱子跑遍了南北战场,跑遍了后方前线;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它从没有一天离开过我;整整地五年半了,像一个亲爱的伴侣一般在我的身边为我忠实服务,现在不知道落到谁的手里去了!

  火车越开越快,我的心便越跳得厉害,我很想再回到金城江去把箱子找回再来桂林;但又害怕箱子永远找不回来,反而借来的旅费也用光了。一时懊悔到极点时,便想跳火车自杀,其实,小偷拿了那只箱子,毫无用处,而我的损失是无法补偿的。

  事情过去了十一年,《在烽火中》仍然藏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完成·金城江给我的伤痕,这一辈子是再也不会忘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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