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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体诗的自赎(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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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连同它的前身——杨方《合欢》诗,也不过是常态的,健康的爱情中,极平凡,极自然的思念,谁知道在宫体诗中也成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宝。回返常态确乎是刘希夷的一个主要特质,孙翌编《正声集》时把刘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这一点来了。看他即便哀艳到如: 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 (《春女行》) 携笼长叹息,逶迤恋春色,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 (《采桑》) 也从没有不归于正的时候。感情返到正常状态是宫体诗的又一重大阶段。唯其如此,所以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就在此刻,恋人才变成诗人,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创似的哀叫出来: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公子行》) 但正当他们叫着“伤心树”、“断肠花”时,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变渺小了,一切都没有了。自然认识了那无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是变成哲人了,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代白头翁》) 相传刘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时,吃一惊,吟到“年年岁岁……”二句,又吃一惊。后来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让给他,诗人不肯,就生生的被宋之问给用土囊压死了。于是诗谶就算验了。编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说,刘希夷泄露了天机,论理该遭天谴。这是中国式的文艺批评,隽永而正确,我们在千载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动它半点,不过我们可以用现代语替它诠释一遍,所谓泄露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识之谓。从蜣蜋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可太远了,太惊人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 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着介绍,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谈谈。就宫体诗发展的观点看,这首诗,尤有大谈的必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它超过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自己也知道。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时,或另一个初唐诗人——寒山子更尖酸的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气。在相反的方向,刘希夷又一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无涯”的徒劳,而徒劳的为它哀毁着,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庭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卅年八月二十二日陈家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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