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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是不是艺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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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是不是艺术?为什么要发这个疑问。因为电影是现在最通行、最有势力的娱乐品,但是正当的、适合的娱乐品必出于艺术;电影若是艺术,便没有问题,若不是,老实讲,便当请它让贤引退,将娱乐底职权交给艺术执行。 许多人以为娱乐便是娱乐,可乐的东西,我们便可取以自娱,何以“吹毛求疵”,自寻缰锁呢?快乐生于自由;假若处处都是约束,“投鼠忌器”,那还有什么快乐呢?这种哲学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尽照这样讲来,那“章台走马,陌巷寻花”也可以餍我们的兽欲,给我们一点最普通可是最下等的快乐呢。 我不反对求快乐,其实我深信生活底唯一目的只是快乐。但求快乐底方法不同,禽兽底快乐同人底快乐不一样,野蛮人或原始人底快乐同开化人底快乐不一样。在一个人身上,口鼻底快乐不如耳目底快乐,耳目底快乐又不如心灵底快乐。艺术底快乐虽以耳目为作用,但是心灵的快乐,是最高的快乐,人类独有的快乐。 人是一个社会的动物,我们的一举一动,不能同我们的同类没有关系。所以我们讲快乐,不能不顾及这个快乐是不是害别人——同时的或后裔。这种顾虑,常人谓为约束,实在就是我们的未来的快乐底保险器。比如盗贼奸淫,未尝不是做者本人底快乐,但同时又是别人的痛苦;这种快乐因为它们是利一害百的,所以有国家底法纲、社会底裁制同良心底谴责随其后。这样,“今日盗贼奸淫之快感预为明日刑罚裁制之苦感所打消矣”,所以就没有快乐了。但是艺术是精神的快乐;肉体与肉体才有冲突,精神与精神万无冲突,所以艺术底快乐是不会起冲突的,即不会妨害别人的快乐的,所以是真实的、永久的快乐。 我们研究电影是不是艺术底本旨,就是要知道它所供给的是哪一种的快乐,真实的或虚伪的,永久的或暂时的。抱“得过且过”底主义的人往往被虚伪的、暂时的快乐所欺骗,而反笑深察远虑的人为多事,这是很不幸的事。社会学家颉德(Kidd)讲现在服从将来是文明进化底原理。我们求快乐不应抱“得过且过”底主义,正因它有碍文明底进化。有人疑我们受了“非礼勿视”底道学底毒,才攻击电影,恐怕太浅见了罢? 电影到底是不是艺术?普通一般人都说是的。他们大概是惑于电影底类似艺术之点,那就是戏剧的原质同图画的原质。电影底演习底过程很近哑戏(Pantomine),但以它的空间的原质论,又是许多的摄影,摄影又很像图画。这便是它的“鱼目混珠”底可能性。许多人没有剖析它的内容底真相,竟错认它为艺术,便是托尔斯泰(Tolstoy)、林赛(Vachel Lindsay)、侯勾(Hugo)、弥恩斯特伯(Mfinsterberg)那样有学问的人,也不免这种谬误。我们切不可因为他们的声望,瞎着眼附和。 我们有三层理由可以证明电影绝不是艺术:一、机械的基础,二、营业的目的,三、非艺术的组织。 我们知道艺术与机械是像冰炭一样的,所以艺术最忌的是机械的原质。电影起于摄影的机械底发明,它的出身就是机械,它永久脱离不了机械底管辖。编戏的得服从机械底条件去编戏,演戏的得想怎样做去才能照出好影片来,布景的也得将就照相器底能率,没有一部分能够自由地发挥技能同理想。电影已经被机械收为奴隶了,它自身没有自由,它屡次想跳出它的监牢,归服艺术界,但是屡次失败。可怜的卜拉帝(WillamA.Brady,美国全国电影营业公会会长)已经正式宣布了电影底改良只能依靠照相器底进步,不能企望戏剧底大著作家或演习家。 电影底营业的目的是人人公认的。营业的人只有求利底欲望,哪能顾到什么理想?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迎合底心理——这个心理是于社会有益的或是有害的,他们管不着。凶猛的野兽练得分外地凶猛,耍把戏的耍出比寻常十倍地危险的把戏,火车故意叫他们碰头、出轨,摩托车让他们对崖墙撞,烈马不要命地往水里钻——这些惊心怵目的,豢养人类底占有的冲动的千奇百怪是干什么的?无缘无故地一个妖艳的少妇跳上屏风来,皱着眉头叹气、掉眼泪,一会儿又捧着腮儿望你丢眼角,忽然又张嘴大笑,丑态百出,闹了一大顿,是为什么的?这种结构有什么用意?这种做派是怎样地高妙?他们除了激起你的一种剧烈的惊骇,或挑动你的一种无谓的、浪漫的兴趣,还能引起什么美感吗?唉!这些无非是骗钱的手段罢了。艺术假若是可以做买卖的,艺术也太没有价值了。 前面已讲过电影有两个类似艺术之点,就是戏剧的原质同图画的原质。要证明它是假冒的戏剧而非真戏剧,需从三处下手:一、结构,二、演习,三、台装。关于结构的非艺术之点有六: 一、过度的写实性。现代艺术底趋势渐就象征而避写实。自从摄影术发达了,就产生了具形艺术界底未来派、立方派同前印象派,于是艺术界渐渐发觉了真精神底所在,而艺术底位置也渐渐显得超绝一切,高不可攀了。戏剧与电影正同绘画与摄影一样的。电影发明了,越加把戏剧底地位抬高了。电影底本领只在写实,而写实主义正是现代的艺术所唾弃的。现代的艺术底精神在提示、在象征。“把几千人马露在战场上或在一个地震、灾荒底扰乱之中,电影以为它得了写实底原质,不晓得群众已失了那提示底玄秘的意味。理想的戏剧底妙处就是那借提示所引起的感情的幻想。一个从提示里变出的理想比从逼真的事实里显出的总是更深入些。在这人物纷纭的一幅景里,我们看着的只有个个的人形罢了,至于那作者底理想完全是领会不到的。因为许多的印象挤在我们脑筋里,已经把我们的思想弄乱了。”这便是过分的写实底毛病,而电影反以为得意,真是不值识者一笑。 二、过度的客观性。客观与写实本有连带的关系,艺术家过求写实,就顾不到自己的理想,没有理想就失了人性,而个性是艺术底神髓,没有个性就没有艺术。“图画戏(指电影)讲到表现客观的生命,它的位置本很高,但照它现在的情形推测,永远不能走进灵魂底主观的世界。客观的同主观的世界是一样的真实,但对于戏剧不是一样地重要。戏剧,伟大的戏剧底唯一的要素是‘冲突中的人类的个性’。灵魂底竞争怎能用哑戏描写得完备呢。感情,或者深挚的肉体的感情能用面貌、姿势表现出来,但是讲到描写冲突,言语同它的丰富的提示底帮助是不可少的。”电影完全缺少语言底质素,当然于主观的个性底冲突无法描写了。 三、过分的长度。科伦比亚大学影戏部主讲福利伯博士(Dr. Victor Freeburg)讲:“理想的影戏应该从三卷到十卷长。为什么我们必定五千尺为我们一切的影片底正当的长度?影片底长度应该依它的故事底内部的价值为标准。譬如,我们要叫裴图芬(Beethoven)一个月作一阕琴乐,并且每阕限定二十一页长,或是请一个诗家作诗每首要七十九行,那不是一个笑话吗?但是我们现在对于电影便是这样的。”很多片子若仅有它的一段倒是很好的情节,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故意把它压扁了、拉长了,再不够,又硬添上许多段数,反弄到它的结果又平淡、又冗长、又不连贯,一点精彩也没有?我们这里演过的Brass Bullet, Hooded Terror等都属这类的。 四、过分的速度。这层一半是它的机械的原质底关系,一半是脚本底结构底关系。卜拉帝讲因为它的(电影底)深度不够,“它的动作只能表现作者原有的感情底一半,要把这个缺点遮盖起来,使观者忘却他们所见的只是人世底一个模糊影响的表现,就不得不把许多的事实快快地堆积起来”。我们看电影里往往一个主角底一生塞满了情绪的或肉体的千磨万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若想象我们的生命如果也是如此,恐怕我们要活不长了。“理想的感情底条件与自然底无形的情绪而并长。”我们从来没有看见一株树忽然从一粒种子里跳出来,我们也从来没有看见太阳在它的轨道上绕着地球转底二十四点钟底速度。一切的艺术必须合乎自然底规律,才能动人。 大概长于量就不能精于质,顾了速度就只有面积没有深度。质既不能精,又不能深,如何能够感人呢?葛司武西(John Galsworthy)关于这点讲得最恺切详明,“影片在很短的时间里包罗了很广的生命底面积;但是他的方法是平的,并且是没有血的,照我的经验,在艺术里不论多少面积同量从来不能弥补深度同质底缺耗”。 五、缺少灵魂。我们看见“灵魂”这两字,便知道这样东西底价值了。人若没有灵魂,算得了人吗?“艺术比较的不重在所以发表的方法或形式,而在所内含的思想和精神。”这种内含的思想和精神便是艺术底灵魂。灵魂既是一件抽象的东西,我们又不能分析一幅幅的影片以考察它们的灵魂底存在与否,我们只好再援引一个有主权的作家底意见来做断语。美诗人霍韦尔司(Howells)讲这个“黑艺术”做什么都可以,除却“调和风味,慰藉心灵”。他不敢相信电影永久能不能“得着一个灵魂”。 我们再看电影底灵魂是怎么失掉的呢。“艺术品的灵魂实在便是艺术作者的灵魂。作者的灵魂留着污点,他所发表的艺术亦然不能免相当的表现。艺术作者若是没有正当的人生观念,以培养他的灵魂,自然他所发表的或是红男绿女的小说,或是牛鬼蛇神的笔记,或是放浪形骸的绘画,或是提创迷信的戏剧,再也够不上说什么高洁的内容了。”捷斯特登(Chesterton)把电影比作欧洲20世纪底“毛线小说”(dimenovels)同“黎克唯”(nickelshockers)底替身,实在是很正确、恰当的比喻。李德(William Marion Reedy)在他的《何以影戏中没有艺术底希望》里告诉我们,就是那些脚本底作家也得到公司底办事处里办公。他们得遵着总经理底指挥去盗袭别人的曾受欢迎的著述底资料,七搀八凑,来拼成他们的作品。我们试想这样地制造艺术还能产出有价值的结果吗?无怪捷斯特登又骂道:“随便哪一个深思的人到过五六次电影园的,一定知道那种的工具底危险的限制,知道普通影戏底完全缺乏知识工质素同平均,实在完全缺乏一切使最好的言语戏成为那样优尚的东西的元素,除却那些能用躯体的动作,同默静的手势同面貌底表现法。——质言之,用那些能指人照片的戏剧的元素的神速的感情的激动。多数的人总满足于陈腐的、浅显的、沈淡的,满足于蠢野的趣剧同令人发笑的感情戏;这些东西完全不合于人生,浮夸而偏于感情……” 六、缺少语言底原质。以上五部理由或关于电影底构造,或关于电影底精神,拿它们来证明电影不是艺术当然没有疑问,若以缺语言底原质来攻击电影,似乎不大公平,因为有没有语言是艺术底材料,我们不能因为电影没有采用这一种材料,就不准它称艺术。不过,电影总逃不掉戏剧、图画二种艺术底范围,或者有少数人把它归到图画类,不过多数人都承认它是戏剧。戏剧底最紧要的一部分是语言,电影既没有语言算不了戏剧。卜拉帝又讲过:“人类底常识感情再没有比声音更重要的,电影底没有声音,就是他的最大的困难。”因为“一个人或妇人在经历一个感情的极处的时候有一种表明他们对于生命的忠诚的音乐,在这些声音底调子里有一种无线电的交通,电影不能利用这种能力,所以感人不深”。黑哲司(H.M.Hedges)也提到这层,他说“所以图画戏不能成为生命底完全的表现,因为他失掉了那个最富于艺术性的助擘——声音的言语”。 电影底结构已经证明是非艺术的了,现在再看它的演习何如。有一个观念我们要始终存在脑筋里,就是我们现在对于电影的批评是拿戏剧做比较的。卜拉帝自己讲电影底演家都是第二流的角色。前面讲了语言是戏剧中重要部分,而演电影的角色不是没有嗓子的就是不会讲话的,这种人才是被戏园淘汰了而投身电影界的。他们的演习又处处受摄影器底限制牵累,无怪电影底演习永远不能像舞台戏那样有声有色,引人入胜。 萧伯讷(Bernard Shaw)一方面承认电影于“人类底伟大的思想与伟大的才智底高等的发泄,诗词与预言底发泄”,是万万不能同戏剧比肩的。但是一方面又称赞电影底演习底快乐,道:“再想那野外的演习那像那幽黯森冷的戏场!想那跃马康庄,投身急流,鼓棹咸浪之中,翔机九霄之外——这些快乐,只要他们(演家)不如是地急于出世,都在他们掌握之中!”我们应知道在这里只讲演家底痛快,并没有论到戏剧底艺术底结果。演家一到贪嗜快乐,艺术非受影响不可。 关于电影底台装同戏剧底台装底比较,我们又要引到卜拉帝底话了。他讲:“光线底美,舞台底产品底紧要部分在电影里变成一个纯粹的机械底事。把影片染成月色、夕阳、风暴同火光,我们便完全失了调治底力量,但戏台上便不然。为戏剧的理想底普通的目的起见,舞台底光比白昼底明显的日光,总格外好看得多,并且激动感情更为深切。”总而言之,电影所得的是真实,而艺术所求的是象征,提示与含蓄是艺术中最不可少的两个元素,而电影完全缺乏。所以电影底不能成艺术是万无疑义的。 或者有人疑电影应列入绘画艺术里,这一层很容易辩驳。影片是摄影底变形,摄影不能算艺术,影戏如何能算艺术呢?李德讲无论哪种图画(文学的描写也在内),应有这三种能力:能增加生活底兴趣,能增加预察详辨环境变态底能力,同能增加捉摸与鉴赏想象底能力。但是电影,据他讲,于这些能力完全乏少。这可算是证明电影不是图画艺术底最精深的解说。 我们既证明了电影不是戏剧艺术,又不是图画艺术,它当然算不得音乐、诗歌、小说、雕刻、建筑。艺术只有这几种,电影既不是这又不是那,难道电影能独树一帜,成一种新艺术吗?前面已经证明了它的基础是机械的,它的性质是营业的,这两样东西完全是艺术底仇敌。所以总结一句,这位滥竽于艺术界的南郭先生,实在应当立刻斥退。 电影虽不是艺术,但还是很有存在、发展底价值。葛司武西讲:“影片若就一个描写各种的生命底方法论,倒是很有深趣与极大的教育的价值。”李德也讲:“电影底将来是教育的。”电影底存在是以教育的资格存在,电影底发展是在教育底范围里发展。教育一日不灭亡,即电影一日不灭亡。 电影不是艺术。但是一方面我们看电影时往往能得一种半真半假的艺术的趣味,那是不能否认的。实在不是这一点半真半假的艺术的趣味,电影也没有这样好看。一个巷娃里女本没有西施、王嫱底姿容,但穿上西、王底装束,再佐以脂粉香泽,在村夫俗子底眼里便成天使了。个个巷娃里女不是西施、王嫱,但是个个有用脂粉香泽,穿西、王底装束——“西、王化”底权利。电影底本质不是艺术,但有“艺术化”底权利,因为世界上一切的东西都应该“艺术化”,电影何独不该有这权利呢?至于电影现在已经稍稍受了点艺术化这个事倒是我们不应一笔抹杀的。不过因为它刚受了一点艺术化,就要越俎代庖,擅离教育的职守而执行娱乐的司务,那是我们万万不准的! 1920年12月1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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