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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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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刚回来?去了一天吧?”站长吃了一惊,回复了这么一句,同时那只粗手中的车票也送了过来。 “两天半,站长,再见,别扯淡,待会有工夫我说给你听。”这残废的青年健者口头是爽快、茁壮,似乎他当朋友样的看站长,这不由得使全车的乘客有点惊奇。 收票后接着查票,照例是看看,用红色铅笔划一道线,省力。随意,不比火车上的查票员得用钢剪。 站长的精神今天特别坏,而且处处表现着不安,有四五张票纸他用铅笔过猛都划破了。及至按票子查点人数时,一次并没查清,这么一来,司机人早已候在旁边了,而车还没有按时开出。 青年的催征委员,黄黄的瘦脸上罩了一层霜气,不在意地把一张有官衔的名片丢到车窗外去,没好好地递在拿着红铅笔的手中。站长这一回也没有平时的耐性,名片拾起来,并没看看他的姓名,回过头来把路签丢到司机的座位上,一手把那张名片用力塞到裤袋中去。司机楞了一下,然而即刻明白了这场哑剧的内容,不经意地笑了笑,跳上车去,按住喇叭,汽车哀叫了两声便往后退。 站长的制帽上的红线箍被抹了一道煤灰,微微向上翘起的帽沿,在干槐树枝下一动不动地送这次汽车转弯往向南去的大道上去。 短腿李给上下车的客人们弄行李,忙得额上有汗,没来及去看站长在这一霎中扮演的角色有什么样表情。汽车走后,他又回到墙边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子那边,想继续他的小赌博。 为了什么,站长给已经连影子也看不见的汽车挺直地立在那里行敬礼?连卖冰糖葫芦的老头也觉察出来了,他用颤颤的手指指着站长后背,与短腿李打姿势,点头,谈着无声的言语。约摸过了几分钟,一脸凄凉的站长才回过身来,向站房的街道上看。不远,一共有十丈多长的街道,在东头只有两个人影,很清楚,拄拐杖的残废人正在倚了茅草墙头,同一个弯腰的女人说什么,似是刚才下车的那位老妇人,不过被高个儿的身躯挡住看不清面貌。 “费刚有什么事跑到外头去呆了两天,走时那么忙,回来又与这个女人尽着说话,也许他有什么鬼捣头?……”但是这一个念头马上便消逝了。方才那车上的青年委员的高傲脸色,这多时还在他面前映晃。摸摸自己的胡子,“五十岁”的无端悲愤在心头上打了一个哆嗦,把头十分钟的怒气一变而为落寞的哀感。他联想到古老书本上的“君子治人,小人治于人”的那一套话,感到人生尽头无可奈何的境遇。不过当他走回屋子中去的时候,他明明看见短腿李与那个花胡须老头两个人满脸快活的样子,自己越发觉得是比一切人都无味,都卑贱了。 不久,地上飞落着米粒似的雪爽子,短腿李与那个老头都不见了,一条街上竟没有一个人影。 黄昏后,地上的积雪已经铺的很厚,雪爽子早变成轻柔的银花,落得很有劲。冷度反比下午差得多。街市上的店铺、住家,比平常日子关门更提早些。在这一冬天干燥天气里,头一场大雪,给那些依天为生的乡间人不少安慰,就像在未来有什么好兆,每个大人的心中轻轻地落下了一块石块。他们在这夜里睡得分外沉酣。而干着夜间生活的赌场,花烟间的乐游者,与晚上泡好茶、吸鸦片的人们,因为有雪更有兴致,而且他们心里也平贴得如雪花的落地一样。 汽车路的站房原是租用人家的临街屋,不过三小间,糊纸的窗子,木板外门,门前一棵多年的青桐树。由屋子的西面经过这镇市的西栅门,有一条低凹沟道,走出几十步,便是田地、短松树林子,与几十家镇外的农户。为了便利,设立汽车站时便择定了这市镇的偏隅,离开密集的人家与热闹街道还远,每到晚上更显得清寂。 密雪的黄昏后,在这条冷僻的街道上,从东头一颠一耸跳过来一个人影,上下全白的空间,虽是月亮没露面,反而映得清楚。那身影挪到汽车站的门口,靠着土墙,没一直地向里走。忽然窗子里面有几下用手指敲在木器上的响声,接着低声念文章似的,在唱诗也许哼小调?那是站长的口音。黑影用手打着窗上的木格子叫道: “是我,——老费。开门,开门,有句话向您站长报告。” 仿佛出其不意的迟疑,窗子中的哼声没了,少停一会,开了门。木拐拄在土地上蹬蹬地响了两次,在站长与短腿李的注视之下,老费已经坐在外间的火炉旁边木凳上。 短腿李已在床铺上躺下了,重行披衣起来,哈着腰把床前的炉火拨动,一双小眼睛迷糊得睁不大开。站长的神情比起白天来静穆得多,也许是脱去青制服换上那件旧皮袍,在煤油灯前读过几句书的原故。他对于这突来的客人心中虽觉得有点惊奇,面子上却竭力装做镇静,像是一个隐士在纸窗茅檐下,招待老邻居的态度。他亲自倒了一杯茶让给这不幸的残废者。 “想你明儿来,大雪天难为你腿脚不灵,从南头特特走来……什么事,还要‘报告’,你,费刚,真是好军人,模范军人,懂吧?十多年前咱在军营里混,有礼有貌的弟兄们谁不像你。说话总还是军人的口气,对,咱们顶天立地,受的什么训练,好说,能够忘掉了?” “站长,——你是老前辈,比起我真是大鱼和小虾,年纪便不行。数上去,民国二十年,十九、十八,对了,……我是十七年,他妈的,在信阳州投的军。才几个年头,连营里的切字语还没好好地学上口。” 费刚觉得这里比起他住的冷房间热得多,解开扎腰,赤铜色的胸前浮出了淡淡的一层热气。木拐杖敲着地上的焦炭屑,有点使人听了不好过的细响。他的右眼,从红丝的包络中射出正直的热情,对于老前辈的站长十分信托。他在这镇市中,没有第二个使自己心悦诚服,像这一位退伍的老军人。因为他自从从火线上退回故乡,太孤寂了,找不到能以使他感到痛快的朋友。他的拼命的志愿,他的勇敢,除掉偶而几个邻居老人摇头吁气问过他一两回后,心中跃动的悲哀连对人申诉的机会也找不到。 偏偏碰到以前是同行的站长,他俩一见面就合拍,所以这小房子中常常有这残废兵士的足迹。 “别笑,”他蹙蹙眉头道,“咱到乡下来还改不了兄弟行里的话头,到处惹人笑话。识字的先生都议论咱长官迷,口头上打官腔。这别扭气您说压得下?瞎了眼,断了一条腿,还官迷?咱就是大学毕业,为这份身相儿官轮到咱做?想做官难道命都不要了,想官!……” “说不的,不管人家说什么,你总是无名的英雄!”站长严重地对他回答。 “哈,……咱可懂得什么‘英雄’值几个子儿!乡下人,咱是毛头小子,吃粮当兵,原为没活干,下庄稼不能种地,不会手艺干不成匠人,才学了‘薛礼投军’这一套。打仗自然是咱的本分,光打自己人也记不清有多少次,难道就怕××不成?妈的,同是一家人,一块土,为嘛眼巴巴地被他们打的俯伏在地?当兵的弟兄们都是直肠驴,压不住这口气,谁还想着做什么‘英雄,鸟雄’!站长,你老在营里混过那些年,还不懂当弟兄们的脾气?说好的还行,硬碰硬,谁是稀泥?谁能在人家的脚底下做垫子?提起打仗,前线上哪个手里不上劲,哪个不是牙痒痒地?上边有炸弹,下面是嘟嘟嘟一分钟多少子弹的机关枪,中国兵的命不值钱,我眼见着从山头上往下滚,断胳膊缺腿的,在尖石头堆上打团转,可是喊一声向上冲,也真有那股邪气劲……” 短腿李靠门口站住,听得出神,忘记了还有上司在火炉的对面坐着,突然伸开右臂,高声截住费刚的话道: “不是?你在那个什么关上被炮弹伤了两处,你的眼,还有小腿。”他接着把粗黑的手拍着自己的膝盖。 “那倒好!一次,不算受罪,爆开一串火热的碎铅子,差半寸没穿过太阳穴,眼珠子怎么飞了去的,还是掉到石窟窿里,当时连右眼也看不清,现在想来是什么痛法有点模糊。该死,被我压倒了一个兄弟,马伏在地上死命地往后拖我,不巧不成书,紧跟着一阵小雨似的‘大条’的火弹,他没来及躺下,脑袋上开了花,我光看见一串红白汁子从他的耳门旁向外放。其实自己的锁子骨给打穿了还不知道。天旋地转地觉着嗓子里呛的厉害,不打战,不害冷,什么天气,只是口渴得要命!说你不信,血就好,有工夫喝也喝得下,你真是不信。” 记起了在那些高山的城堡上鏖战的情形,他的一只眼里真透着火光。事情太多了,说不出哪一段最精采。他在迅速的回忆中十分清晰。那大北风,飘着雪花的天,一阵卷风,小沙子直向肉里钻,烟太多了,雪花都看不见。手指拉着“大条”的钢栓,动的快,摩擦得倒有点儿发暖。就像把两只耳朵放在火车轮子的底下,全是声音,反而听不出有什么东西放响了。一片烟,一团的爆火,空中炒豆一般的飞弹。哪一个都是条野兽,直着嗓子叫,石堆上跳着火线,人身子慢条斯理地倒下去,滚落到山涧里去,随处都是小血河。还有上下冲锋景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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