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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心人


  纪昌既以善射出名,不但技过他的老师飞伟,就连他的太老师——飞卫的先生甘蝇还要超过。因为他练的目力工夫太久了,在他的妻的织机之下以目接看“牵挺”一年,又天天直瞧着南窗边牦上吊着的虱子三年,所以他那双眼睛不只是“明察秋毫”,反过来说,他能把秋毫看得像只慢步而行的大牛。

  所以,他的搭弓射箭要怎么射就怎么中,只要箭的射程够得到。

  所以,他的老师飞卫虽然常常夸赞徒弟的这手绝活简直是前无古人,可是暗地里免不了有点不满,意思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反而超过自己,而且连太老师也没曾看在眼里。

  一天,纪昌偏偏到老师家里自炫本领:“我现在能够把牦上吊的虱子远远一箭射去。……”

  “射下来了么?”老师像是替他着急。

  “牦一点没损,没断,虱子被射中了!”

  “啊啊!”

  “而且是单把虱子的心射个正着!”炫艺的徒弟装做平淡无奇的样子。

  “射中虱子的心,牦是一点没动,啊!……啊!你练的眼力三年,真够得上是看蚊虻如对泰山了。可是,……”

  “师傅,”纪昌满心等着师傅的大大夸赞,却不料他还有另一转的口气“可是怎么?”

  “可是,这还容易,因为牦在窗前是不动的,虱子也只吊上一个。如果在一样远近,能把你女人头发上的虱子也来个贯心射中,才叫做无不如意的箭法。……啊!啊!”

  高傲的徒弟眼光一亮,多少有些疑虑的瞅着老师。

  “徒弟女人的头上虱子太多啦。”

  “一鹄中的,多鹄便不会拣选?吊者净待箭锋,动者便无从着?纪昌,你过谦了!哈哈!”

  于是回到家去,纪昌一定要在女人的发丛中显显被老师激起的本领。

  纪昌这些年来专心一志要学成个超师过人的百射圣手,除掉弯弓试箭外,就把眼力竖瞅“牵挺,”以及悬牦上吊的虱子。砍柴,种田,一切需要求活的事情完全归他的太太承担。为了一举成名,说不上哪国的诸侯会聘这位“百射圣手”去作将作卿,甚至于会挂几个联合国的大印。既已演入完全男系的社会,他的太太便日夜忙劳,无论怎样,手茧足酸,一日三餐总得好好把菜饭预备停当,给他那大瞪着双眼净瞅吊虱的丈夫送到面前,促他吃饱喝足,增添精神再瞅虱子。——试试他到底把那个小米大的瘦虱子瞅得是像一只老鼠,一条狗,还是像一头小牛?试试到底是他的眼珠子缩小,还是吊虱的放大?

  因此比畜牲还卖力的女人忙得衣服破碎,肌瘦面黄,而头上的长发来不及梳洗整理,真的变成“飞蓬”。飞蓬的绷松中,少不了小生物的游行,虽是并没多少油脂的发层,却变做虱子的殖生地。每当阳光直射着她在掘菜、铲土,砍木柴的时候,一个个白虱便在发上散步。

  纪昌把瞅的地位更换了,常常钉在女人身后,保持相当远的距离,直向那些蹒跚散步的小东西注目。他的太太渐渐觉出这不可思议的丈夫近来举动有点出乎意外的奇怪!放着牦上的吊虱不瞅,怎么老跟着自己像要瞅空子找出她的破绽般为了什么?“难道从此以后他再不想成为百射圣手么?难道他放弃了作将,作卿——甚至可挂几国大印的希望了么?……不对!自己起了疑心,以为我另外有相好的野男子要背夫偷跑不成?……”

  所以,每次在荆条编成的篱笆院内或在野地里作活,而觉出丈夫在百十步外偷偷钉住自己时,她不自觉的就把头低下时时回顾。

  大概纪昌对那个供他饮食,替他勤劳,并且痴望着他有一天可挂几国大印的女人头上的扩大目光,已经偷练的十分成熟了。——当然不需像牦上吊虱样直瞅三年——正是个晴明的午后,她从家中走到田野的密林旁边,砍下许多木柴,正用青铜斧子截为段了。纪昌已偷挟着曾经有过特殊成绩的燕角做的弧,朔篷做的箭干——上有极精利的铜镞,预备在她头上向蠕动的小生物做一次穿心的妙射。

  但,被若干次丈夫钉随的女人却时时提防着,当她动手劈木柴时,早已知道百十步外他在那儿半蹲伏着,对自己伺察,像条嗅着气味的猎狗。不过,她没料到他竟然在腰背后带着那称手的弓箭。

  他的眼力有过三年的试验,真的“明察秋毫”。隔这么远,他看得见女人头上蓬棵中的野猪,只要他凝神聚力,便把那瘦小的生物头顶当做一片满生乱草的所在。也许终日被北方高原的强烈日光炙晒,那些乱草上下披拂蔫黄,枯干,宛如根上没有水润的待死植物。其中,三五个白毫野猪蠕动着肥笨躯体,正在乱草丛中穿来穿去。纪昌拣好其中的一只,从半透明的毛皮外看明它腹里的一颗淡红色心脏突突跳动。

  立时,抽弓搭箭,把青铜镞尖对准了那个缓缓游行的猪形东西的心腹,右手的拇指二指如铜挟似的夹住箭尾,左手拉个满劲,牛筋的硬弦涨得成了像十五晚上的圆月。

  及至一声倏利的飞响从他耳边冲出,恰好,他的女人又作一次遑遑的疑怪的回顾,低转头部想用眼睛斜睨。

  可是,尖利的铜镞已经飞到。

  她的左眼角救了她头上的白野猪的心脏。

  按照当时的律法,纪昌便受了墨刑。从此,脸上雕好印记,“刑余”之人任管有多大射艺无所用之,只好向山中猎取禽兽谋生,以了残年。

  除却体刑外,他还受了世人操术不正的恶评:说他想借射艺上爬,猎取卿相,先把糟糠的妻射死以备另娶。

  所以,人要先正其心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

  但飞卫也从此安心坐享射艺大师的荣耀,无人敢与争锋。自然,他可一步步的领兵,拜将,——甚至挂上几国的联合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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