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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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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夕阳,尚由松树阴中闪烁着余热的微光。坐在藤椅上吃茶的人多少都带一点勉强而疲乏的神色。黑色,白色的瓜子皮遍地都是。有时听到穿白衣的仆人用铁螺旋开汽水瓶塞的声音,噗嘟,噗嘟。……我在一株夭矫欹斜的松根下坐着,半瞑着目,听来,从无聊的意识感动中觉得这种声音颇有点象征的意味。至于是象征什么,自己也说不出。 我们三个人各自拿一本书在手里,仿佛是在读书。但有时将头抬起,彼此的目光互注视着,即刻又低下头去,将无力的目光重复与一行一行的黑字相合。但是我们的心意,真正在这些字里行间与否却不能判定。我那时正在看一本旧书,——因为要考正中国文学,向这些不恒见的书中搜寻点资料。——一本宋刘壎作的《隐居通议》。我恰好看到一段宋桂丹公的《自知集·序》。其中有两句是:“……然独钓寒江,孤舟蓑笠,或者谓大堤女儿清晨理鬓;朱弦疏越,三叹遗音,或者谓不如桑间、濮上,听此倾城。……”看到这里,便不觉得将书半合上,仰看着松枝影动,西方的霞彩如红舌般的吞吐着一轮红日,感得乏味的很!同时身上的全体纤维,如同失了弹性似的,一种潜藏的寂寞之感涌上心头。正在看他自己作的《西北游记》的吴君突然说到:“一个女人没看见,……哈哈!” 我被这一句涵有兴趣的话从冥想中唤回,呆呆的望着好说滑稽话的吴君,同时C抚摸着腮诧异地道: “什么?一个女人没见?……这还了得!” 于是不约而同的我们起了一阵笑声打破了静默。 C莫明其妙的向下追问这句“一个女人没看见”的话的来源,吴君一手扇着尺多长的扇子,一边笑吟吟地向我们说。 “风沙也有,牛羊的矢溺也有,曲辫子的土人也有,油光可鉴的黄袍喇嘛到处都可以遇到,什么都有;八吊钱一斤的韭菜,一元钱买四斤的白米,……有,……有,尽有,夹了沙土的烧麦,九边驰名的糖油合,……有,可惜半月的归化城没有在街上遇见过一个女人。”他说时指点着他新印出的《游记》与我们看。 于是我们的谈锋引起很兴奋的去讨论女人的问题。 C与吴君谈女子问题所涉及的范围很大,教育、劳工、恋爱、生育、趣味、美与丑,南方与北方,天足与小足,服装,……总之几乎将有关于女人二字的事件件说到。我很惭愧只觉得女人二字如同带了一个虚空的有色彩的花幂来将我的心意罩住,包围住,仍然仰看着松枝影动,没有什么话可说。 公园中在松阴下吃茶的人都走得不多了,只剩下东边草地上三五个白花布衣裳的小学生在那里滚铁圈。但他们的谈论似乎发了酵的糟麯,不自止地澎涨起来。待至月上星明,他们大概被五脏神的催促,便收拾了东西同我走出。然而在道中还时时听灵与肉的恋爱,孔德及叔本华对于女人见解的话,从他们的口中说出。当经过社稷坛时,两旁的丁香林里已没有一朵花,只听见微风吹得小圆叶儿披拂作响。我又记起H前次同我来看丁香时说的话:“在皎白的月下臭着奇芬的花香,欹卧于树下,或仰望明月,神经全被浸在香与光,与……里,有多少的意味。……”我这时的想象很灵敏,想来这话也当然与女人有关,但我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暗笑了。 吴君的兴致还不尽,硬要拉我同C去吃晚餐。我们便一同上了曾经传说是乾隆吃过菜而曾有宝座的“都一处”。我是第一次专诚拜访,从门首的炉光与光了膀背的人丛中穿过,热气熏炙得头眩欲呕。我埋怨他为什么不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C君点头道:“也好,也好,多见多闻,于你做小说上也有经验。” 上了楼以后顿使我感到不安!堂倌穿着白色的对襟小衫,却梳了光油可鉴的分发。在楼上吃饭的人还有的将小衣服都脱了,面孔红得如炙出的肉色相似。楼板下即是炉灶,热得如入了蒸笼。我自然便生出呕吐的感觉来。及至坐下以后,又想这点暂时的生活还忍耐不住,还说什么社会的经验,因此心便安了好多。问问楼下尚有电话,便更想道有补偿呢!也不白来一趟。 一个人片刻的思想,谁也猜不透,这实是个有趣味的事。我要吃糟鸭掌,你也要吃,他也可以随和;但是对于吃鸭掌因有口味上的经验,因有家乡风味的嗜好,因为我的爱人好吃所以我也要吃,因为一次没吃过要尝新,目的的不同,趣味上遂有分别。宇宙不是只有水瓢这么大小,其中所感的水波也许有大的,小的,圆的,尖的的区别。说疯话的人不必都是没有可听的,吃乾矢的蜣螂也许另有它的味感。……由纷杂的脑神经中激动着在猜拳、喊菜、谈笑的声中,我一时想到了好多的街头的哲学问题。 然吃酒的吴君开了几瓶莲花白,实行其“鲸饮”的本领,又同C谈着风景、思想、社会问题种种的话。我呢,因有事上下楼梯八次,方打通了一回电话,末一次在电话中说话,耽误了十分多钟的工夫,听到了一种令人怅惘的话,使我似乎无力地勉强走回原坐。拿着一杯紫色潋滟的葡萄酒,只是看着它那美丽而含有深厚意味的色彩,却悠悠地想什么事。C君睨视着我用滑稽的口气道: “什么事?……女人……吗?” 我微笑了。 吴君正用竹筋夹了一块锅贴肉在口内咀嚼着道:“平常而神秘,……只是这么一回事,女人没有什么,不过呢,也懒得解说。像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快活自在,有了女人关系的人,苦得多呢,就像亨愉,一个人从极南边跑到塞北去,每天过着艰苦的生活,吃着沙粒,他的夫人呢,又怀着身孕,一个仆妇也没有,他出来办事,每两点钟就要回家去看一趟。为的什样呢?……这还是夫妇,至于其他关系的女人,只见其苦,……不见其,……哈哈!哈哈!哦!我不知道他们是为的什么?……” 我觉得这个质问很是重大,虽是吴君当笑话来说。C呢,皱着眉头道:“你太玩世了,焉能都同你这样思想简单。” 吴将袖子掳了一掳,打着半湖南的官话郑重地说:“不简单的又将如何?……世界上就是这样一回事!女人,为一切痛苦、烦恼、死病、悲剧之原。C,你读书去吧!你晓得这些事吗?……不信,来,来,‘劝君更进一杯酒’,我要告诉你们一段故事,教你们晓得我的话也有证实的地方。”他说完,先干过一杯,便呆着脸不语。 这样庄重的态度,在好诙谐的吴君是不常有的。我觉得这其中定有一段悲惨的事实,很恐怕他说出来使我感到忧闷!但也欢喜听去。C君照他的要求勉强喝过一杯强烈的白酒。于是吴君将竹箸点着案上的滴酒,说了下面的一段故事。 “朴野简陋乡村,才有这真纯不计利害的无目的的女人,但同时也有了绝大的苦闷及悲哀!……是三年前一桩乡村女人的故事:我还记得他人同我说时我怎样的感动。这桩故事的主角,不要说是一个女人,——一个乡村中智识很单纯的村姑。她住在几十家人家的小村落里,与她的母亲为人作佃田的生活。你们知道佃田是纳租于田主的,可怜她的父亲早已死在锄头及犁耙的下面,她们勤苦的生活,便从此开始。她的主人是邻村的小田主,待遇她们也还不酷虐,每每有事告诉她们便打发一个年轻的小使去说知。这位小使是另在一个村上住的,名叫傻儿。我曾听见他同县的人说过是个很安分而聪明的乡村少年,并不见得傻在哪里,也或者终于应在女人身上吧。……” 吴君说到这句停了一停,又道: “他自己不认得字,却时常请他的小主人将国民一年用的国文教科书讲与他听,所以主人家也很欢喜他。每每有轻微的差事便打发他出去办理。乡村中的道路总隔不多远,所以那位村姑的门首便时有傻儿的踪迹。孤苦的老妇人也看得起傻儿,他每次前去,绝不拿他当外人待遇。乡间的风俗纯任自然,没听见过什么男女社交公开,更也不知礼防未然的教义,所以老妇人的女儿也可以同他说话。……也或者是自然的权力,不晓得为何这一对小孩子居然也受了性的支配,成了一对恋爱者。……因此小傻儿虽是没有主人家的命令,也是过几天去同他的情人晤面。你们想他们这种心情专一而性质纯朴的少年男女,当要惹起他人的嫉妒。况且乡村的区域很小,一家有阿狗阿猫死的事,左右邻舍没有过天不知道的,他们虽不预防,但对于男女私合的事,却不止是以为人人得而干涉,而且以为像这样行为是紊乱乡村风纪的根本。一般无赖的少年对于傻儿更生出气愤来。所以傻儿后来每到他的情人的地方来,起初只听见许多人议论他,诽笑他,后来竟然当面辱骂他。最末一次,居然趁着老妇人没在家而傻儿与这位村姑在屋中相会的时候,有些农人去打破她家的柴门,将傻儿从山道中逐去,并且声言他若再来,非将他打死不可。……” 吴君说到“打死”两个字,C不禁将手掌拍着木案。 “这事的结果,断难猜得到。一个乡村的女孩子,平白地受这种未出门即偷汉的侮辱,她经得起吗?她又没有社会的公论做她的助力,她也不知有自由的学说可以自解,但她凭了这一点女人特有的勇力,为‘爱情’抛置一切的勇力,向她妈一一的说了,并且很郑重,很坚决的说非傻儿不嫁人。她妈虽是痛惜自己的女儿,但怕邻人的干涉,终于没敢向他人提出将女儿配与傻儿的话,因为直觉的呆笨而固执的乡村人,若果然知道这个消息,或者能够做到‘火其庐逐其居’的事。 “傻儿因此也不在主人家作事了,恐怕、痛苦、忧伤,种种的情绪将他焚烧了。他不敢出自己家庭一步,而外面侮辱的话还时时传来,给他一种有力的打击。到后来究竟因为女人死了!” 我同C君听到这一句,都放下酒杯问道:“死了么?” 吴君惨笑道:“死了!就完了!主人家少去一个小使,他父母少去一个儿子,村庄内少去一个少年,但在她村姑的怀抱之中呢!少去……说不了,这时这位勇健无畏的姑娘,已经怀了身孕,她在忧苦,耻辱中过生活。但傻儿死去的消息她早已知道,不只是知道,她还在他未死之前偷偷的到他家里去看过他,及至傻儿死去以后,她居然不顾一切,将满腹中储集下的冤情眼泪,都洒在他的坟堆上,他妈也不能止住她。” C君听到这里,长嘘了一口气道:“亏她!亏她!后来呢?” 吴君慢慢地道:“后来她生了一个男孩,在她家里,……傻儿是不是为女人死的?……” 吴君约略说完这些话之后,将酒杯推过一边,用竹箸敲着杯子唱起“……只见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的小曲来。C君还在那里絮絮地问他,我却觉得身上的汗已透过羽毛纱的单衫。便踱到楼栏上去,下面的车马喧闹,喊卖声,行人的笑语声,我似乎都没有听见。仰头看着暗暗的夜之晴空中,有一颗明星,她的光芒如同美丽女人脸上的光华,温柔地具有魔力似的照彻着每个人心中的秘密,照透我心中的疑惑。“女人为一切烦闷、苦痛的来源!”但同时我从这颗夜星的光里,也似乎得到一种启示,就是:“女人能给予你一种充实的生,与真诚的死!”我立在楼栏上似入了半梦的境界,忽然觉得右臂被人掣住,回头看时,却是C君。他嚷着道: “你想什么心事?你心内太热了,下楼吃冰其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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