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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尖利的北风到处吹动。黑影对于路径很熟,巷口外一个人没有,他一直奔到那砖砌的大墙下。一色的砖墙与钉了铁叶子的大门,除非炸弹能够打得开。里面听不见什么声息,再向东去,直到东花园的木门口,那是较小而且矮的木门。用绳子搭在有铁蒺藜的墙头,这矫健的黑影从下面翻过去。

  不过半个钟头,黑影又从墙头的绳子上缒下来,在暗中消逝了。

  就是这一夜,吴练长家起了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镇上的圩墙上留下了两条麻绳。

  风太大,又都是大家料想不到的事。及至吴练长与他的年轻姨太太从鸦片灯旁起来喊叫时,火势已经把他的花园全部毁灭,并且延烧到那所古董的大厅,火光照耀出十几里路去,直到天明方才救熄。

  第二日,这新闻很迅速地走遍了靠近镇上的乡村。在劫后,在无法过冬的忧愁中,这件事成了农人们谈话的中心。有些人猜测是镇上没走的兵士干出来的,有点心思的人都信不过,因为那几十个整齐的后队第二天走的时候一个人不少。圩墙上的麻绳是解释不开的疑团。一定是外边的人,且是很熟悉的。因为镇上的街道不少,吴练长家中的房屋又特别高大,坚固,本不容易失事的。大家的口头上虽然不肯说什么,但是听见这事情谁也心里清楚地动一动!这样大的威势,也有这么一次!另有人想:就说这是天火,不过处罚也算利害,他没做什么歹事。

  “鸦片烟,小老婆,任管如何,还不是损人利己的,只是耗损他的精神。办地面事,没有薪水,招待花费,他得算开头的人。纵然不计较,这些年来给他数数,数目也可观了。人家有买卖,做生意赚钱;有土地,收租钱,这不是本分?……还有他的儿子,又那样地能干,……像是‘家有余庆’,凭什么遭这样的事?”

  于是这哑谜闷住了不少的老实乡下人。

  凡是在数的各村的庄长,董事,知道了这一件大事,每人心里都惊惶,跳动!人人记得头五六天在那古董大厅里的情形,吴练长领头出的主意,给大家担着这份责任。第二天他们跪在旅部住的吴家宗祠门首,任凭兵士的靴尖踢到肩头都不起来。那瘦小的旅长后来亲自出来讲价格,要送他们两万元。“是这么办,钱到就走。不行?跪到死,在人家的宗祠前面,不干我事!”再三哀求,终于是穿皮袍的练长也从后面出来求情,一万六千元讲定。晚上又到那大厅去聚议一次,除掉镇上担任六千元外,统统归落到几十个乡村去。不用想,现钱是办不到,总有法子。吴练长的担保,每个乡村的首事写立字据,盖上手模,由他向镇上的商家垫借,限定的日子内还钱,少一个不能成事……这样才办过去。凡是在场的乡董、庄长,他们都忘记不了这个光景。卖了自己,卖了全村子的人,哪一个不是流着泪去签名,打手模?……他们回到村里去,即时宣布分配的数目,按照各家财产平均分摊。一个月缴还。又是一次重大的预征!这是地方款项,……他们分明记得对那些破衣饿肚的邻居在宣布时的为难光景……

  然而现在吴练长家遭了这场“天火”!

  恐怖,怕连累着自己的利己心时时刻刻占据着他们的意识,对于火灾,他们像是约定的,什么话都不好说。他们可十分明白,这不是“天火”,也不是兵士的后队捣乱,这责任有一半在他们身上!

  陈家村中是一样的议论纷纭,距离镇上过于近了,人人怕连累到自己的身上。所以虽然有陈老头的重伤,与住兵后的穷乱,都不如这个新闻使人激动。

  大有现在又从地窖中回来。他昨天跑出去到野外树林子中过了一整天,冬天林子中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他只可把存在地窖里的番薯带到隐秘的地方用干枝烘着充饥。不知村中的饿鬼走完了没有?直到晚上,他踌躇着没敢回去。在冰冷的沟底走着,又靠靠大石块取暖,虽然打着冷颤,他想起上一次的滋味,就算再教他剥去一件棉衣也还情愿。就这样昏迷中度过冷夜。脚上尽是冻裂的伤口,竭力忍着,仍然快走不动。天刚明亮,一群冻雀在干树上争吵,仿佛站在高处对他嘲笑,多日没曾刮剃的短胡子被冷霜结成一层冰花,呼吸也十分困苦,全身的血液像全凝结住了。好容易才走回村子中去。

  果然是十分清静,听不到那些咒骂声与女人的哭声。全村子的人都起身得很迟,一个男人没碰到。兵士全行退出,不错,符合了自己的意愿。踏着霜花,他觉得从腰部以下平添了力气。越过无人把守的栅门,往自己的家中去。他进栅门时,忽然听得从东边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斜路上,他刚回过脸去,一个人的后背,他看得清,直往那空地窖走去。

  “谁?”迸出了一个字音。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那人机警地回望了一下。

  “徐?……”他也放缓了脚步。

  清切地急促地摆摆手,一定怕还有兵。明明是徐利,却没向村里来。

  “这东西同我一样,不晓得到哪里去受了一夜的冷罪!……地窖子里准保没人还躺在那里睡觉。”他想着,急于看看家中的情形,便来不及去追问徐利了。

  什么器物都没剩下,那位可怜的老兵与他的伙伴们全替大有带去了。只有两条破脏的棉被,还是那住客的留情。空空的盛米粮杂物的瓦瓮与篓子,连烧汤的柴草都用尽了。妻在屋子里躺着起不来,打熬的辛苦与对于物件的心痛,使这个诚实的,梦想着过好日子的女人病倒了。大榆树下一只瘦狗虽然撑着骨头勉强起来迎着这流离冻饿的主人,它的皮毛几乎根根尖竖起来,连欢吠的力气也没有。听听左右邻居也一样的寂静。淡淡的晨光从树枝上散落下来,茅草屋角上的霜华渐渐只余下几处白点。大有看看妻的黄瘦的脸,与平薄的胸间一起一伏不很均匀的气息,他又走出,在院子中立定。正对着少了门关的黑板门,门扇上缺了半截身子的门神似仍然威武地向自己看。虽然是被日光晒淡了的红脸,却是那么和平,喜笑,仿佛是大有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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