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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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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枪弹不入?”徐利问。 “老远地放盒子炮——好,他们那里并不是没有手枪,快枪,当头目的更是时刻不离……谁看得清是有子弹没有?明明朝着胸口上打,一阵烟后,他却纹风不动站在那里。后来从地上检起落地的子弹来,据说是穿不过装符子的兜肚,据说是……” 那作工的老人在他们前边弯着腰扬土,口里说着,并没回头。大有这时觉得出了一身大汗,气力渐渐松懈下来,便直起脊骨倚着镢头道: “陈大爷,你老是不信,这么说来——那和尚显然是来救命的了!你不吞可不要到后来来不及。”他有心对陈老头取笑。 “老大,你放心,我那年,直隶大道上没在鬼子的枪炮下丧了命,想来这一辈子还可无妨。” “所以啦,陈大爷用不到再吞那怪和尚的红符子。”徐利笑着接说了一句。 “吞不吞没有别的,你总得服命,不服命乱干,白费,还得惹乱子。我从年轻时受过教训,什么事都忍得下,‘得让人处且让人’!不过年纪差的,却总是茅包……” 大有向空中嘘了一口气。 陈庄长向左边踱了几步,看看监工人还在前面没走过来,又接着说:“老大,你经历的还少,使性子能够抵得过命?没有那回事!这几年我看开了,本来六十开外的人,还活得几年?不能同你们小伙子比硬。哎!说句实在话,谁愿意受气?谁也愿意享福呀!无奈天生成的苦命,你有力量能够去脱胎换骨?只好受!……”他的话自然是处处对准这两个年轻不服气的人说的,徐利更明白,他一面用铁锨除开坚硬的碎石,土块,一面回复陈老头的话里的机锋。 “我从小就服陈大爷,不必提我,连顶混帐的大傻子他也不敢不听你老人家的教导。实在不错,经历多,见识广,咱这村子里谁比得上?可是现在比不了从前了!从前认命,还可对付着吃点穿点,好歹穷混下去。如今就是命又怎么样?挨人家的拳头,还得受人家的呵斥,哪样由得你?怪和尚的符子我信不信另说——可是他说的劫运怕是实情。年纪大了怎么都好办,可是不老不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无怪南乡又有了义和团……” “干活!干活!”陈庄长一回头看见穿了黄制服青裤子的监工人大踏步走过来,他即时垂了袖子迎上几步。 鹰鼻子,斜眼睛的这位监工员,很有点威风。他起初似乎没曾留意这群农工的老领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问话。他先向左近弯腰干活的农人看了一遍,听不见大家有谈话的口音。他仿佛自己是高高地立在这些“奴隶”的项背之上,顺手将挟在腋下的鞭子丢在路旁,从衣袋里取出纸烟点火吸着。然后向陈庄长楞了一眼。 “你带来多少人?”声音是异常的冷厉。 “一百零四个,昨儿已经报知吴练长了。” “瞎话!说不定过午我就查数,晚上对册子,错了?……哼,受罚!这是公差,辛苦是没法子的事,大冷天我们还得在路上……受冻!” 最后头两个字说得分外沉重,意思显然是:“我们还要受冻呢!”陈老头十分明白这位官差的意思。 “本来为的是好事,谁也得甘心帮忙。路修起来,民间也有好处。——这里没敢报假数。”虽然这么说,可也怕这位官差不容易对付,别的话暂时说不上来。 “甘心么?这就好。”这位黄制服的先生重重地看了陈老头一眼,便跨着大步到路那边去。 徐利趁工夫回过头来向陈老头偷看,他那一双很小的眼睛直直地送着“官差”的后影,脸色却不很好看。 勉强捱到吃中饭,大有已经挫失了清晨时强来的锐气了。在土地上守着,干硬的大饼一点都不能下咽。汗刚出净,受了冷风吹袭身上又抖起来。村中送来的热汤,他一气喝了几大碗。老是不曾离开大有身旁的陈庄长,他的忧虑现在可以证明,大有还不能战胜肉体的困难。自己想来不免有点愧对这位老邻居的儿子。看他一会发烧,一会害冷,并且是的确没有力气继续土地上的工作。他把徐利叫在一边,偷偷说了几句。徐利便走过来对大有劝说,还是要他回家。陈老头已经派人去叫他的聂子来替他抬土,本来可以不用,因为下午要点工,还怕大有的楞脾气一定要来,只好这么办。 逞强的心力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午后的冷风中仍旧由徐利把大有送回家去。路上正遇着那红红腮颊的小学生,穿着破布制服到大道旁替爹作工。 直到徐利走后,大有还是昏昏迷迷地躺在炕上睡。他的妻守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她是一个乡村中旧农妇的典型,她勤于自己应分的工作:种菜、煮饭、推豆腐、摊饼,还得做着全家的衣服、鞋子,好好伺候丈夫。她自在娘家时吃过了不少苦楚,从没有怨天咒地的狠话。近来眼看着家中的日月愈过愈坏,丈夫的脾气也不比从前,喝酒、赌气、好发狠,似乎什么都变了。她不十分明白这是为的什么,末后,她只好恨自己的命运不济!这些日子大有的一场重病,她在一边陪着,熬煎得很厉害。虽然有杜妹妹托人捎与她衣料——难得的礼物,相形之下,更加重她的感叹。 一夜没得安睡,拗不过大有的执气,天刚明就把他送走,直到这时又重复守着他躺在炕上。她诚心感激陈庄长与徐利的好意,自然也不放心孩子去作工,可是她希望丈夫快快复原,好重新做人家,过庄稼日子的心比什么也重要。 初时她什么活都不作,静静地守着气息很重的病人沉睡。经过一小时后,她渐渐有些熬不住了,倚着土墙闭眼休息。 其实大有完全没有睡宁,自从倚在徐利的肩头从野中走回,他觉得他一身的力气像是全融化在泥土里。耳朵旁边轰轰着数不清的许多声音。一颗心如同掉在灼热的锅中,两只脚下是棉絮般柔软。直到在自己的炕上把身子放平,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徐利的身影与妻的面貌,都还看得清,却怎么也没了说话的力量。微温的席子贴着热度颇高的肌肤,他得到一时的安息,少睡一会,却梦见不少怪事。 仿佛先到了一个伟大的城市,数不清的行人,有种种自己没曾坐过的车辆,满街上飞着奇异东西。地面上相隔不远便是一堆堆的血迹,不知是杀的兽类还是死孩子的红血?没人理会,也没人以为奇怪。很多的脚迹踏在上面,那些美丽的鞋底把血迹迅速地带到别处去。他所看到的地方几乎全是一片血印,自己不敢挪步,也想着学那些很华贵的男女不在意地走上去。却觉得没有那样胆量……一会,又到一处,本来隐约中曾看见一大段树林子,阴沉沉地没有天日。现在连树影也没了,四处是无尽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黑暗中待了多久,呼吸十分不顺,恰像闷在棺材里面……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在光明大道上看见了爹的后身,他仿佛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往前走,不歇脚地走去。他尽力追,脚下却老用不上十分力量,如踏着绵纸。一会又像是掉在松松的沙堆里,愈要向上跑愈起不动身……空间传来很多的枪声,眼前的光明失去了,阴暗,阴暗,从四围立刻合拢过来;在晦冥中伸过来一只大手向自己扑来,那大手指尖向自己的头上洒着难闻的臭水……不久,喉咙已经被那大手掐住了!…… 醒过来,眼光骤然与墙上所挂的煤油灯光相遇,很觉得刺痛。屋中什么人都没有,窗子外的水磨辘轳似的响动,一定是妻在推磨。自从将那匹牝驴丢给向北去的逃兵后,妻便代替了驴的工作。他听得很分明,那转过来的脚步,轻轻的,是妻的布底鞋的踏声。风还是阵阵地吹,门外风帐子上的高粱叶的响声,像吹着尖音的啸子。炕头上一只小花猫饿的咪咪直叫。他觉得粘汗湿遍了全身,又像从厚重的夹板里放下来,一动都不能动。梦中的种种景象还在目前。他在平日劳动惯了,轻易不曾做梦,除去小时候也梦过在空中飞行,在人家屋脊上跳舞,后来,偶尔做的梦不等到醒早已忘了。一起身就忙着出力的农家生活,来不及回想梦里趣味。然而这一次稀有的怪梦,从下午做起,直到醒后,他一切都记得分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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