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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你叫聂子抄过几张?”

  “说是抄十张就可免罪!抄下来还要将符子用清水吞下去——聂子不会写前边那许多字。我叫他只抄符子,先给你喝。”妻一本正经地答复。

  “村里都在传抄么?”

  “谁家也忙,可惜会写字的太少了。西边学堂的先生,头一个月才从城里下来的老先生也忙着写,一天大概写得出十多张。不会抄字的只抄符子也可以。有些人像学生一般终天地写……独有陈老头子不信。”

  “就是庄长老头子?”

  “旁的还有第二个?他老人家什么事没经过,独有这件事他向人说起便道是一派妖言。听说连镇上练长家里的人都吞了朱砂符子,还用红绸子装起来带在身上。怪不?陈老头子偏不信——人人都说他反常。本来快七十岁了,说不定风里烛的有一天……”

  “陈老头子还怎么说?……”大有追着问。

  “他说:这哪会是正经神道,说不定是来摇乱人心的。他还说在这样的年头就会出这样的事。——你记得,这也不必然吧?我小时候曾在龙火庙……那时香火真大,给娘求过胡仙的神药,跪在那里,好好的一包纸里面就有些末子。”大有的妻一面把符子放在桌上命孩子抄写,一面拾起炕上的麻线扎成的鞋底做着手工。

  “不错,那一时传的胡三太爷的神事真盛,龙火庙的道士真发过财,得了不少的香钱,到后来不知怎么便消灭了。我明明记得爹还是那香火会的会头——又记起来了,那正是洋鬼子造铁路的第二年。唉!那时候的传说到处都有,说鬼子能勾小孩子的魂;教堂里弄了人去开胸膛,取血配药;T岛那边是个魔窟,请了外国的邪鬼来造路。这才多少年?我小时候听见爹说过,可是后来什么也没了。怕坐铁路上的车的也坐了,入教的仍然入……”

  因为符箓的谈话引起了大有的童年记忆,并且把在铁路边推煤时所见的种种光景也联想起来。

  他的妻低着黄松的发髻做鞋底,听他高兴地说起旧事,也插嘴道:

  “咱年纪不大,遇到这末梢年,见过的光景可不少!一年不是一年,你想,都像这两年的胡混,谁知道等到孩子大了还有的吃没有?……”这是这诚恳的女人的“心病”。眼看着家中土地一次次地典卖,钱又是那么容易地拿给人家,丈夫还得与一些不知怎么来的仇人拼命。地没有好法子多出粮食,愈来愈不够交割,好好的一个男人出了一趟兵差,回家就一连病了二十多天,这是多坏的运气!她平常不敢对丈夫提起,现在她说出来,枯涩的眼中包着没有哭出的泪痕。

  出乎意外地,大有这次并没发他的老脾气。他搓搓手掌禁不住也叹着气道:“女人家怎么也不明白这些事,我还不是糊涂到死。谁知道这几年是什么运气?——你明白这坏运气不是咱一家要来的!还有比咱苦的人家你不是没看见;还有那些外县来的逃荒的,卖儿女的,讨饭吃的,一年中总有几回。现在咱卖地,吃苦交钱,还能在这里鬼混着住,比上不足,已经比起人家算好了。我明白——不但我明白,再想和头十年一般地过安稳日子,大家都没有这份好命!陈家还不是一样?独有快活了小葵那坏东西。我在城里听人说,什么事他也有份,就是会弄钱,巴结官,大绅士,可怜本是小财主的他那老爹,扶了拐杖到处里跑,受气,妈的,小葵管么?……常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罢呀!咱这一辈子还不晓得怎么混过去,想着孩子不是傻?——谁没有小孩,到自己顾不得的时候,夫妻还得各奔东西呢。”

  妻的哀诉打动了这已近中年的大有的积感,他紧握着破棉被在炕上气急地说着这些话,妻的真情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流到鞋底上面。

  十三岁的男孩在外间的木凳上停了笔向里屋偷看,他的大眼睛瞧瞧像是生气的爹,又瞧瞧似在受委屈的娘,……他的弱小心灵中,也像多少明白一点他们是为的什么这样难过。

  三间屋子里一时是完全静默了,只有纸窗外的风声扫着院中的落叶刷刷地响。一会,大有将紧握的拳头松开道:

  “还用难受!捱着——握着吧!横竖有命。上一回没死在那些‘贼兵’手里,从枪尖底下逃回人来,想还不至于饿死。自从我在镇上遭过事后,我也变了,害怕,愁,想,中么用?瞪着眼看那些还没来的光景!干这个不成,改行,卖力气!……你不记得陶村的杜烈么?”

  “哎,记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妻擦着眼泪说,“前三天刚刚你吃了药发大汗的那天,杜家的妹妹还特意托她那村有人回来的便,捎了一点孩子衣料给我。她与我在清明打秋千时认的,大约还因为你与她哥哥有来往……那捎信的人说:杜烈问道你在家好不好?当时我正替你的病担着心,没来得及问问他妹妹在外边怎么样,只知道也在工厂里做工,一个月有个七块八块?可惜她娘已经看不见了。”

  “一个月有这些?杜烈还得多吧?真比咱在乡间净折腾地过活好!”大有艳羡似的说。

  “舍开家可不容易。”

  “也得看时候,乡下不能过,又没得好法子,怎么不向外跑?前几年到欧洲去做工的回来不是有的买地,还会说鬼子话。”

  “辛苦却不容易受哩。”

  “什么辛苦,比挨饿受气还强吧?咱凭么?还不是到处一样卖力气吃饭……”

  他的妻这时也把手上的鞋底放下,牵着麻线想那些未来的不定的事。

  外院的板门响了一下,妻刚刚从里间伸出头去。

  “大哥这两天该大好了?我本想来看看,恰好陈老头也叫我来哩。”质直的口音,大有在炕上听明白进来的是患难相共的徐利。

  徐利的高大躯体进门须弯着半个身子。他披着一件青布破长棉袍,并没扎腰,脸上乌黑,像三天不曾洗过。头发很长,都直竖在头上。到炕前他立住了。

  “大有哥,可见你的身子多狼糠,咱一同出的门,我回来睡了两天两宿,什么事也没有,可把你累坏了!穷人生不起病,大约这些日子光药钱也有几块?”

  “可不是,徐二弟,秋天卖地下剩了十来块钱,这一回净出来了!”大有的妻在门外答复。

  “好!早净了早放心,你可不要嫌我说话不中听。存下干么?还不是一样净?只要留得身子在,怕什么,是不是?大哥,……哈哈……”

  大有在炕上坐着没动,只是从脸上苦笑了笑算是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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