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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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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突然看见她伏在案上,额前松垂下的头发时时颤动,仿佛是在哭泣的样子。他注视她,却也时时看看别个学生,有的尚在那里寻思,有的却已铺下纸本写了出来。黄先生疑讶地、无聊地在讲台上正踱来踱去,一会儿坐下,从大衣中取出一个袖珍本子的洋文书来,但他的目光总不期而然地向霍君素的座位射去。这时学生们也看得出君素伏在案上的状态异常,有几个回头看着她,又望望黄先生,便重复在纸上簌簌地写起字来。 距离应该交文的钟点不过还有十数分钟了,黄先生看看别的学生,有的已将文字交来,有的也快写完,独有那个奇怪的霍君素仍旧伏在案上不动。作完文字的学生们,都在座位上唧唧喳喳的小声议论她。黄先生再不能忍了,便走到她的身旁问她,同时又教两个学生好好把她叫起,问她可是身上生病不是?哪知总拉不起她来,她只是小声呜咽地哭。黄先生也没有办法,把各人的文字一齐收起,看看君素还抬不起头来,便好好地和她说,教她把文字带回去作。又吩咐两个大几岁的学生不要下课以后马上走了,须好好地将她哄得不哭,送她回家去。于是在下课铃声重复响起的时候,黄先生很不自在地夹了一包书籍、文字踅出课堂去了。 君素一个人沿了北河沿阴湿的土道上走着,女伴们都欢乐着回家去了。这么长远的街道,这么凄凄的心境,又是在这夕阳沉山的时候! 北河沿的两旁都是刺槐与柳树,连日西风吹得起劲,一堆堆枯叶积在粘土地上,没人扫除。不是夏日了,河水污淤有种臭味。这脏烂的泥水与对面高楼矗立的某国使馆的屋顶正相映照。君素虽是一步挨一步地走着,她并没为这秋日的风景引动,她只是在那作她那梦中之梦的文章。 她低着头,有时觉得向晚的尖风时时从单衣的袖口穿入,她看到手腕以上皮肤有点紧缩,她并不在意。她正在追忆她梦中画图的一片。 “你倒乖,……吃饱了饭就抱起书本子来,……哪件事不是我来瞎操心,……就是为你们拉纤,我在张太太家输的钱还没捞回本来,弄得我毛手毛脚的哪里也去不成。都是你舅舅说的,要你念书!……天天打扮齐整,跟站门子的人一样讨小子们的欢喜,……哼!你别忙,还有我呢!真是死气摆裂(北平土语)的累我一个。……”梳着没有平板的圆顶旗头的老太太,提着旱烟袋坐在堂屋门坎上数说着。 堂屋门的东角上一个小白炉子,煤球烧得通红。上面坐着铁壶,盖子时时作响。炉边躺着一只棕色懒猫,前左爪正在有意无意地播弄着一个笤帚的帚苗;它又很狡狯地时时用黄色的眼睛斜瞪着低着头、含了泪珠的她。 她头还没有梳好,两个髻儿只挽上了一个,那一边的头发还握在手内,因为听见老太太的喊声,便从房间中跑出来,呆呆地立着听教训。 她原是个旧家人家的女儿,她父亲的世袭云骑尉职早已失掉,薪俸没了,又没有资产。她自下生后便随着父母过那几乎讨饭的生活。她父亲要每天到茶馆去吃茶,到朋友家去谈天,手头里又没有东西可以作生活的支持。一天天地挨下去,没有方法了,每天吃茶的生活还是不能不过。就是这样,结果只有出卖女儿——她是他们唯一的活动财产。 人家虽穷了,面子却不能不讲,究竟是世袭云骑尉的家世,怎么好将女儿卖给民国以来的阔人做姨太太、做婢女! 因为环境的威迫,后来她被父母当质押品般的一半借物质钱,一半是亲戚寄养的办法,便到这位陌生的老太太家中作养媳。 有一张契约,上面注明她的父母负有二十元债务,——对这位老太太说的。 那样的闲言语在她听来,已是常日饮食,只是有酸苦辛辣的味道,没有什么别的滋味。契约上的丈夫呢,是南横街理发店中的学徒,老太太每见他之后,就非常生气地说:“不长进的畜类……不是我养的”这类话,因此他轻易不回家来。独有老太太的兄弟——一位在茶馆说评书的滑稽和祥的老人,却在清早时来谈谈。他力劝老太太把这位未圆房的媳妇送到校里读书。他的主张是女子念好了书可以预备老太太的后事。本来她在家里识得几个字,名义上的舅舅就先请人教她一些功课,过了一年,以她努力的结果居然考得上P.P.的女子中学。 舅舅自然欢喜,她也是望外,而老太太每天怒骂声却也更多。 可怜的小动物,吃饱了主人的残食,只有斜着黄色眼睛向帚柄上乱抓。它以为这是顶好的消遣;而老太太的思想也与此相仿,只要有消遣方法,哪顾到含着眼泪握着头发的别人!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梦可纪。 一瞬的短时中,这篇尚未写出的文字,已经在河沿旁的君素的脑子中打了几个回旋。这幅经过事实与想象合成的图画,虽深深嵌在她的心中,总难有抒写出来的机会,而且她又哪里有勇气来写;她想自己的苦梦,不知哪天才做得完,又如何写得出。 但是她一眼看见河内的水流便不禁起了一个念头。 眨眨眼第三个礼拜二又来了,P. P.的学校庭前秋风吹得几株刺槐堕叶的声音,飕飕不断。教室内仍然有天真烂缦的一群女孩子的声浪。同一的钟点到了,小琭圆瞪着眼睛还是同玉清斗嘴。不一会黄先生也同样的夹了书包从教员休息室中走来,态度很庄重,不似上次的和气了。他坐下后,便一本本的发作文卷子,到了最末后的一本,黄先生便低头重复看了一遍,轻轻地将木案拍了一下,着力的喊出“霍君素”三字。喊过两次之后,学生们互相注视着微笑。黄先生抬起头来向教室的四周看了一遍,只有霍君素的座位空着,小琭最爱说话,便道:“没来,她两天没有到校中来了。”黄先生听过这句话,诧异地立起来,轮着指头算道: “礼拜一、二、四,恰好她这篇……是教务处星期五送给我的,她不是那天在班上没有作好,后来交代的么?” 他一手握着这本文字,皱着眉头,道:“怎么好!怎么好!”很惶急地向学生们说: “你们看!看她……她这篇纪……梦!”说着,把卷子交与一个座位在前面的学生,便匆匆忙忙地出了教室,一面口里喊着听差道: “李主任呢?……快请来……事情真么?……出了岔子,……纪梦的事!……” 一九二四年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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