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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痕(3)


  蕴如暂时不说话,茹素在一边慢慢地将那封长信叠起,重复装入封内,送进已破了口的衣袋中去。

  仿佛膝骨已没有了继续着微感的可能了,他——蕴如又重现出庄严而含有责备,期望的表情来向茹素说:

  “你的那些怪话,我再用心也不明白;你的那种使人猜疑与迷惑的样子,一辈子我总不敢相信。你总不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老是如此。我如今还同你说什么?……但是我看你一样是从强项之中,带几分勉强的态度,你吃的困难,可不是以此为最大原因?你分明是含了泪珠儿来说笑话;捧了被啮噬的心放在火焰之上。这样生活的表面之下,明明有温软的绒地,有花朵的芬香,有醇酒的沉醉,有无数的仙人的跳舞与歌唱,不过他们只待你自己去发现。况且你以那么高出的才气,要何施不可?偏偏要去受痛苦的包围,作奴役的生活,时时同了那一般穷无聊赖的人去干那种为人——受人迫胁与指使的勾当,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目的,但你却为什么?”

  茹素淡然地苦笑道:“为什么?你要为什么?你为什么成了现在的这样?”

  “你们会嘲笑我的,会不以我为然;会说我是没有志气的为衣食打计划的人,不过我自有我的目的。……”

  “你有目的,……我向来没有什么!……目的只悬在下不过几分的睫毛之下罢了!……唉!我也笨到十二分了!”

  谈了半晌,闹出一出滑稽的活剧之后,蕴如才知道他那位不幸而带有半疯狂的老朋友,到了现在的地步,不料却是没有甚么目的的人。这足以使他出于意外了,于是他便更逼近一步问道:

  “无论你有何等的秘密,我敢以平生的交谊作保证,不会替你破露,你又何苦故意推诿,瞒着我来。”

  这句话有点激怒茹素了,他立刻从胸前的内衣里,掏出一枚三角红色的铁质徽章,一柄三尖形长有一尺的雪亮而窄刃的手刺刀出来,放在被茶汁渍透了的桌布上面。并且从热切与饥饿般的眼光中,射发出证明的火念,逼迫着他那隔阂的朋友来检取证明。

  骤然的恐怖,使得蕴如心上卜卜地跳起,同时感到右手有些麻木,脉搏如同将血管阻塞住地急促。——也许他拿过沉重的手杖追打猫与黄狗的事——而同时他一眼瞥见,早已看到R.F.两个字母交结在发出晶亮的铁质徽章的中间。由这两个字母联想起的恐怖,立刻他觉得如坠在冰冷的冰渊里,从足踵上的筋抽搐着一直达到脊椎骨的上端,而被酒力薰浸过的脑子,顿时也感到清醒。一切闻到与看见过的恐怖的事,如看见过的普法争战的画片一样,现在眼前。一年前曾从报纸上知道“红花”二字的特异的标记,没有过去三个月,他便记得两桩杀人的新闻,而且都在杀人的地方留下R.F.二字的铁质章在被杀的身旁。记得T地的警察长在某处被人暗算的时候,他正带了银行科的学生去参观那处各种会社及交易所的组织。他走访一个外国朋友,回来的时候,沿着赤日下有榆荫的马路上,正看见若干骑士与一些便衣的警察及医院里的人,抬簇着一个血色殷渍湿透了白色绒被的半死的身体,从他一边走过。第二天报纸上便拍照出来说是“红花”又实行找地方来培植种子了,那时R. F.的特别用名,作“红花”的隐谜,已经为一般智识阶级中的人谈话的资料了。而当时他见过那种光景之后,在旅馆中一夜没曾安睡。这时思想上一时的回忆,又亲眼看得案上带有R. F.二字的特异的如炸药般的毒物,由茹素的怀中掏出放在案上,况且那晶亮如在嘲笑弱者的三尖形的刺刀,更足证明“红花”二字的威权。因为他知道那时社会中的谈资,都以三尖形的伤痕与“红花”两字并作一次说,这分明为每有牵涉“红花”二字的刺杀案出现,大多数都有三尖形的伤口。“他们大多数用刀,这是他们显本事的地方,……”或是“他们总喜欢见血,亲眼看见血光从被杀的身体上冒出,这非有刀伤是作不到的事。”像这类的谈话,往往在茶肆,与俱乐部的低声谈话中听得到。这种种印象如蜰虫钉咬的不安与不知所可的打击,一会儿直向蕴如的皮肤外层的纤维中钻来。

  实在危险的想象,竟出乎他原来的意想之外。

  一时室中没得声音,只有炉火在炉中毕剥地响着。

  茹素脸上浮现出惨淡的苦笑,用紫色硬肿的手指,指着蕴如的肩头道:“你以为太吃吓了,不要怕!这是平常的事,也是平常的器具,在我看来,如小孩子玩着陀螺一样。他们的目的,在得到游戏的兴趣的满足,无论谁,自然也是如此。你烤着这样……这样热的炉火,在屋子里读小说,或是调弄着婴孩,看他牙牙地学语,是兴趣的满足,我也是如此。即使战士在深壕里,蹲立于没踝的泥水中,望着空中的星光,擦着枪上的刺刀,而一边弹子如雨点的落下,眼看着同伍的伙伴,卧在地上,吐涌着鲜血,一样的,当时他也有其复杂的兴趣的满足。……人们不能作同一的人。就像炉中的煤块,没有两块有同样的角度一样。……蕴如,你那番言语,不用你说,我何曾忘却!绿蒲湾外竹篱下的影子,如现在眼前。但为了我母亲那样的期望我,作了官吏,当了大学教授,是可以使得她的灵魂欢喜,即使这样,我究竟得到了兴趣的满足,无论如何,她的儿子生在世界上,不曾感得到肉体上的损伤,与精神上的不满足,而且多少尝到一种热烈的奇怪的味道,……可更何所求?我喜欢‘红的花’开遍了全世界,我就去随意地去撒种。我喜欢黄狗扑捉猫的事,我便努力去造成它。至于我是否为红的花下面的洒血的土壤,或者是小猫被黄狗捉去,没有关系。真的,……我只过我的生活;我只从沉死的世界中去找到我的生活!……‘乘彼白云,返回帝乡’,我的帝乡,即在我泥粘的足下踏破了,我还去希望甚么白云的来临!我只看见血一般的虹光,斜在天际。呵呵!你……你抖颤了吗?我不愿将这等虚空的恐怖,给予另一个寻求别种兴趣的人身上。好了,或者门外的霜痕还没有消尽吧。……”

  他说到这里,便将刺刀,徽章,很安然地如同放手巾在袋中似的装了进去。一手将长发拂了一拂。蕴如猛地立起,颤颤地拉了他那只左手,语音有点吃力了。

  “我……我说不……出什么来,我一时有点麻木了,也或者吃酒吃得多些。你要到哪里去?……衣袖上的湿溺,趁此时可以脱了下来喊他们烘干再去吧!”他分明有点说话不自然了。茹素摇了摇头,将被溺水沾湿的袖子重行举起,嗅了一嗅,夷然地答道:“不须!”只此两个字的重量,使得蕴如几乎觉得刚才放在案上刺刀的亮锋,已经透入皮肤似的冰冷而且爽利。

  末后蕴如到底拼出一句久存在心中的话来道:“你毕竟要向哪里去?”

  茹素悄然道:“去着门外屋上的霜痕!”

  这场谈话就此终结,两个人都似各抱了一层要分离——远的隔阂的分离的心握手了。不过茹素的手仍然冰硬,而蕴如的确在手指上不能用力了。

  最后茹素将出门时,忽地立住又问蕴如要了几分邮花贴在那封长函上,重行粘好,便微笑道:“机会,幸得你的助力,假使这封信发出后有何效果,……”蕴如脸上有点苍白,吃吃地道:“有关……吗?”

  茹素道:“我后面的字,读出来时,恐怕你今天要挨饿了。”他说完这句话后,并不抬头看看蕴如狐疑而惶恐的面色,竟自踱了出去。

  他仍是沿着河沿,向来的方向走去。这时枯柳枝上,人家的屋顶上,霜痕被初出的日光消化得不多了,而他的面上,却平添了些霜痕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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