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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刹


  ——姑苏游痕之一

  离开沧浪亭,穿过几条小街,我的皮鞋踏在小圆石子碎砌的铺道上总觉得不适意;苏州城内只宜于穿软底鞋或草履,硬邦邦的鞋底踏上去不但脚趾生痛,而且也感到心理上的不调和。

  阴沉沉的天气又像要落雨。沧浪亭外的弯腰垂柳与别的杂树交织成一层浓绿色的柔幕,已仿佛到了盛夏。可是水池中的小荷叶还没露面。石桥上有几个座谈的黄包车夫并不忙于找顾客,消闲地数着水上的游鱼。一路走去我念念不忘《浮生六记》里沈三白夫妇夜深偷游此亭的风味,对于曾在这儿做“名山”文章的苏子美反而淡然。现在这幽静的园亭到深夜是不许人去了,里面有一所美术专门学校。固然荒园利用,而使这名胜地与“美术”两字牵合在一起也可使游人有一点点淡漠的好感,然而苏州不少大园子若一定找到这儿设学校,各室里高悬着整整齐齐的画片、摄影、手工作品,出出进进的是穿制服的学生,即便不煞风景,而游人可也不能随意留连。

  在这残春时,那土山的亭子旁边,一树碧桃还缀着淡红的繁英,花瓣静静地贴在泥苔湿润的土石上。园子太空阔了,外来的游客极少。在另一院落中两株山茶花快落尽了,宛转的鸟音从叶子中间送出来,我离开时回望了几次。

  陶君导引我到了城东南角上的孔庙,从颓垣的入口处走进去。绿树丛中我们只遇见一个担粪便桶的挑夫。庙外是一大个毁坏的园子,地上满种着青菜,一条小路逶迤地通到庙门首,这真是“荒墟”了。

  石碑半卧在剥落了颜色的红墙根下,大字深刻的什么训戒话也满长了苔藓。进去,不像森林,也不像花园,滋生的碧草与这城里少见的柏树,一道石桥得当心脚步!又一重门,是直走向“大成殿”的,关起来,我们便从旁边“先贤祠、名宦祠”的侧门穿过。破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意思是崇奉孔子圣地,不得到此损毁东西,与禁止看守的庙役赁与杂人住居等话。(记不清了,大意如此。)披着杂草,树枝,又进一重门,到了两庑。木栅栏都没了,空洞的廊下只有鸟粪,土藓。正殿上的朱门半阖,我刚刚迈进一双脚,一股臭味闷住呼吸,后面的陶君急急地道:“不要进去,里面的蝙蝠太多了,气味难闻得很!”果然,一阵拍拍的飞声,梁栋上有许多小灰色动物在阴暗中自营生活。木龛里,“至圣先师”的神位孤独地在大殿正中享受这霉湿的气息。好大的殿堂,此外一无所有。石阶上,蚂蚁、小虫在鸟粪堆中跑来跑去,细草由砖缝中向上生长,两行古柏苍干皴皮,沉默地对立。

  立在圮颓的庑下,想象多少年来,每逢丁祭的时日,跻跻跄跄,拜跪、鞠躬,老少先生们都戴上一份严重的面具。听着仿古音乐的奏弄,宗教仪式的宰牲,和血,燃起干枝“庭燎”。他们总想由这点崇敬,由这点祈求:国泰、民安,……至于士大夫幻梦的追逐,香烟中似开着“朱紫贵”的花朵。虽然土、草、木、石的简单音响仿佛真的是“金声玉振”。也许因此他们会有一点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想法?但现在呢?不管怎么样在倡导尊孔读经,只就这偌大古旧的城园中“至圣先师”的庙殿看来,荒烟,蔓草,真变成“空山古刹”。偶来的游人对于这阔大而荒凉破败的建筑物有何感想?

  何况所谓苏州向来是士大夫的出产地,明末的党社人物,与清代的状元、宰相,固有多少不同,然而属于尊孔读经的主流却是一样,现在呢?仕宦阶级与田主身分同做了时代的没落者?

  所以巍峨的孔庙变成了“空山古刹”并不稀奇,你任管到哪个城中看看,差不了多少。

  虽然尊孔,读经,还在口舌中、文字上叫得响亮,写得分明。

  我们从西面又转到什么“范公祠、白公祠”那些没了门扇缺了窗棂的矮屋子旁边,看见几个工人正在葺补塌落的外垣。这不是大规模科学化的建造摩天楼,小孩子慢步挑着砖灰,年老人吸着旱烟筒,那态度与工作的疏散,正与剥落得不像红色的泥污墙的颜色相调和。

  我们在大门外的草丛中立了一会,很悦耳的也还有几声鸟鸣,微微丝雨洒到身上,颇感到春寒的料峭。

  雨中我们离开了这所“古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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