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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来今


  “春山烟淡藤花落,好鸟时啼三两声。”

  在往海边友人家的道中忽然记起了八年前的旧诗句。那时我也走过这里,一样的残春却是清晨。碧桃落尽,柳枝的影子反映水面已显出丰润的柔姿,风从山道上飏过来,挟着不惹人厌恶的海腥味,湿气颇重,朝霭若断若连,——在山头,在密林的空隙,在草地上。刚刚是宿雨初晴,不像莺也不是拙笨的云雀,偶然送过几阵宛转清脆的啼音;淡笼的烟痕像被鸟语震得微动的丝网,荡一下,——那样轻,那样快,几乎非视力所能辨别,也许我的“心眼”在不可捉摸的影像上作幻觉的活动?(是心动,是物动,正不易说清,横竖是没有证据的事。)弱光的金线从东南方射出,与高,下,横断的淡青色的“丝网”缠在一起。光与色的融合无从辨别,却像有神奇的爱力粘合在一起。四围,林擒树的大圆叶子,层叠如波浪的马尾松,玲珑楼房窗前的盆花,绿漪上飘浮的碎萍,它们都微笑着。他们受着薄霭的温浴,他们迎恋着朝旭的华光;他们愉快地为青春生命开始活动,显出自然满足的骄傲。一切都有生力的跃动与活气的蓬勃。

  然而我那两句偶成的旧体诗还不一样堕入旧人的圈套,有什么表出呢,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与对客观世界心理的解剖?

  诗句,只能刻画已属下乘,何况连刻划都偏而不全,如是拙笨!

  自然看风景的一点,割人生的一段,望四面明镜的一角,便能有一点微小的享受,有一份独自会心的兴感,否则如何解释“相看两不厌,独有敬亭山”的诗意?

  感受,在事物时间的当前引起心情的抖动,不算生活的奢靡,也不算精神上的浪费。不见?小姑娘在高坡上撷得一枝山花便欣然地忘了疲苦,汗流浃背的劳人有时还得哼几句不成腔调的皮簧——他们绝不会因一枝山花,几句剧词,便容易忘怀了世间的痛苦,得到这一瞬间的享受也麻醉不了他们的灵魂,除非环境能给他们安排下只有快乐,没有悲苦激刺的人生。“夫有劝,有诅,有喜,有怒,然后有间而可入。”悲欢忧喜的交织,正是人间竞争奋进的机键,盈于此则缺于彼;有的承受便有的进展。是人生谁也逃不出自然的圈套,当然,其间有高下,好,坏的分别相。

  说过去的一切不值得追忆与怀想,像是勇者?当前!当前!再来一个当前!“逝者如斯”,在当前的催逼急迫之下你还有余暇,还有丢不掉的闲情向过去凝思?这是懦弱心理的表现。为未来,我们都为未来努力,冲上前去!(或者换四个更动人的字是“迎头赶上。”)向回头看,对已往的足迹还在联想上留一点点迟回的念头,那,你便是勇气不够,“是落伍者。”……对于这样“气盛言宜”的责备与鼓励,分辩不得,解说不了,除却低首无语外能有什么答复?不过,“逝者如斯”,因有已逝的“过去”,才分外对正在逝的“现在”加意珍惜,加意整顿全神对它生发出甚深的感动;同时也加意倾向于不免终为逝者的“未来”。这正是一条韧力的链镮,无此镮彼镮何能套定,只有一个镮根本上成不了有力的链子。打断“过去”,说现在只是现在,那末,这两个字便有疑义,对未来的信念亦易动摇。我们不能轻视了名词;有此名词它必有所附丽,无其事,无其意义,完全泯没了痕迹,以为一切都像美猴王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那么迅速,神奇,不可思议,以为我们凭空能创造出世间的奇迹?现在,现在,以为惟此二字是推动文化的法宝,这未免看得太容易了!

  据说生活力基于从理化学原则的原子运动,而为运动主因的则在原子中“牵引”反拨”两种力量的起伏。一方显露出成为现势力,一方隐藏着成为潜势力,而势力的总量始终不变。两者共同存在,共同作力之运动,方能形成生活现象。时间,在一切生活现象中谁能否认它那伟大的力量。“一弹指顷去来今”,先有所承,后有所启,不必讲什么演化的史迹,人类的精神作用,如果抹去了时间,那有作用的领域便有限得很;人类的思与感如果没有相当的刺激与反应,思与感是否还能存在?有欲望,兴趣的探索,推动,方能有努力的获得。他的“嗜好的灵魂”绝不是无因而至,要把这些欲望,兴趣,引动起来,向“现在”深深投入,把握得住,对“未来”映现出一条光亮道路。我们无论怎样武断,那能把隐藏的潜势力看做无足轻重?亚里士多德主张“宇宙的历程是一种实现的历程,Process of Realization”历程须有所经,讲实现岂能蔑视了已成“过去”的却仍在隐藏着的潜力。不过,这并非只主张保守一切与完全作骸骨迷恋的,——只知过去不问现在者所可借口。

  在明丽的光景中,“过去”曾给我的是一片生机,是欣欣向荣,奋发活动的兴趣。那刚从碧海里出浴的阳光;那四周都像忻忻微笑的面容;那在氛围中遏抑不住,掩藏不了的青春生活力的迸跃,过去么?年光不能倒流,无尽的时间中几个年头又是若何的迅速,短促!但轻烟柳影,啼鸟,绿林,海潮的壮歌,苍天的明洁,自然界与生物的粘着,密接,酝酿,融和,过去么?触于目,动于心,激奋在“嗜好的灵魂”中……一样把生力的跃动包住我的全身,挑起我的应感。

  虽然,世局的变迁,人间的纠纷,几个年头要拢总来作一个总和,难道连一点“感慨山河艰难戎马”的真感都没有,只会发幻念里呆子的“妄想”?是的,朋友!只要我们不缺少生力的活跃,不处处时时只作徒然的“溅泪惊心”的空梦,在悲苦失望间把生力渐渐销沉,渐渐淡化了去,——只凭焦灼,悲愁,未必便能增加多少向前冲去的力量罢?——对“过去”的印证还存有信心;“现在”的感受更提高了气力,“将来”,我们应分毫不迟疑,毫不犹豫地相信抓在我们的手中!何以故?因为还有我们生命力的存在;何以故?因为不曾丧失了我们的潜力;何以故?我们不消极地只是悲苦凄叹把日子空空度去!

  在行道时,一样的残春风物却一样把过去的生命力在我的思念与感受中重交与我,他们正像是Raised new mountains and spread delicious valleys for me(G. Eliot的话)虽然说是“新的”,因为“过去”的印证却分外增强了我的认识与奋发。朋友,我希望不要用生活的奢靡与精神上的浪费两句话来责备我。

  我永远相信“去,来,今”三者是人间世一串有力的链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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