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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


  夜,在秋之开始的黑暗中,清冷的风由海滩上掠过,轻忽地振动他们的弱体。初觉到萧杀与凄凉的传布,虽然还是穿着他们的盛年的绿衣,而警告的清音却已在山麓,郊原,海岸上到处散布着消息。

  联绵矗立的峰峦,与蜿蜒崎岖的涧壑,巨石与曲流中间疏落而回环的立着多少树木。不是一望无际的广大森林,却是不可数计与不能一一被游山的人指出名字的植物。最奇异的是红鳞的松,与参天般的巨柏,挺立着,夭矫着,伏卧着,仰欹着,在这不多见行人足迹的山中,但当传了秋节来的清风穿过时,他们却清切地听到彼此的叹息。

  黑暗中,

  只有空际闪闪的星光,

  与石边草中的几声虫鸣。

  这奇伟的自然并没有沉睡,它在夜中仍然摇撼着万物的睡篮,要他们做着和平的梦;但白日给他们的刺激与触动过多了,他们担心着不远的将来是幸福还是灾害?他们相互低语着他们的“或然的知识”,由消息的传达便驱去了梦,并且消灭了他们的和平。

  夜,不远的波浪在暗中挣扎着因奋斗而来的呻吟,时而高壮,时而低沉,似奏着全世界的进行曲。

  夜幕罩住了万物,都在暗中滋生,繁荣,并且竞争与退化着。从森密的丛中微闪出一线的亮光,是“水界的眼睛”诱惑着他们作白世界远处的纵眺,那水界转动它的眼波,围绕着地母的全身没有一刻的停息。

  幽暗中微风吹掠着丛树的头顶,他们被水界的眼睛眩惑着,不能睡眠,便互相低语。

  “秋的使者来了!繁盛与凋零在我们算得什么呢?一年一年的剥削,是自然的权威。可怜的是我们究竟只是会挺立在这个枯乾冷静的世界里,没有力量同人类似的可以避免这节候的剥削……”一棵最老的桧树首先叹息着。

  “啊啊!老人!你没有力量却欣羡人类么?那可还有存留的智慧在你的记忆力里。这是听过我们远的,很远的祖先告诉过的,嗳!什么历史?全是安慰人们心理的符箓罢了!那里曾给告诉过这是真实?没有呵!他们说:人们在这个世界至少有两个十万年了,这仍然是猜测夸大的诳语。但我们呢?我们才是宇宙万物的祖先,我们的功劳,我们沉默的工作,都是为了能动的物类保护,营养,借予他们的利益。不多说了,这是悲惨的纪录!老人,总之,我们是只有智慧而缺少力量了,我们是只能服务而不取报偿。但……”山中特产的银杏摇着全身的小扇,颤颤地与桧老人相问答。

  “但人类对于对我们的看待呢?……”一棵稚松在地上跳跃着问。

  桧老人惨然的叹声,“人类看待我们,比自然,比自然还要威严。自然是轮回的,人类却是巧妙而强硬的剥夺。他们忘了他们还是长脸嘴与周身披毛的时代了!也是野兽一样,与一切的动物单为了食物而争杀。他们到现在自称为灵明的优异的东西了,可是没有我们的身体当初作他们的武器,没有我们身上的火种,他们永远只能吃带血的与不熟的食物。至于以后的进化,自然是没有的。他们撷取了我们的智慧,却永远使我们作了沉默的奴隶。嗳!严厉与自私,这是人类的历史!”

  左右的老树,他们因为直立的日月太多了,都俯着首应和着老桧的伤怨的叹息。

  “你为什么这样咒诅呢?以前就听过常常说起。”生意茁壮的稚松申述它的怀疑。

  “年轻的孩子!老人是好静默的,将一切过去的印象永远的印在心里,他不愿意重行印出。他为经验所困苦,所以容易慨叹;他的智慧已侵蚀了他青年的力量,只留下透明的躯体。人间不是有一些教训么?说老年是衰退,其实力量的减少任什么都是一样。像我自然是炉火的余灰,不过这一无力量的余灰却是造成后来生命的根本。这话太笨了,总之,你以为我以前不常说这些话便认为奇怪,但是如同我一样年纪的他们便觉得不足奇怪了。我与同年纪的人都是常在沉默中彼此了解,偶然的叹息是可以证明各个的心意。话,本是不得已才用的呆笨的记号,因为又当这一次时令的使者的消息传到,便在你们的不知经验的面前说到人类,——说到人类,我的诅恨竟不能免却,这实在没有十分修养的性质。……”

  “不,老祖父,你能诅恨便可以把它扩充到全世界中我们的同类,教给我们年轻的兄弟们,这便有力量了!”一棵更稚弱的杉树傲然的插语。

  “那只是空言,只是空言罢了。你们想由诅恨而抵抗人类的残暴;想恢复你们的祖先借予人类的力量;想作自然的征服;想伸展你们的自由?孩子!你们的力量还不充分,……即使充分,你们没有估计你们的智慧的薄弱,所以是空想啊!”索索颤抖的老银杏语音上有些恐怖。

  “不!联合与一致是力量,也是智慧。”小松树简洁反抗的话。

  “这真是孩子话,足以证明你的智慧的浅陋。你先要知道我们也如其他的生物一样,受有祖宗的血的遗传,有自然的感应的器官,也有永远不可变易的性质。所以这力量与智慧是一定的,是自然命运的支配。你想借那点出处的智慧要指挥,——或者联合同类的动作想反抗自然与人类,这是希望,但不是力量;是想象中的花朵,不是战争中的手与武器。我们在年轻如你们的时代也曾这样深切的想着。”年纪最老的古桧又恳切地说了。

  左右围列的老树都凄切地发出同一的叹息。

  那些幼弱的稚嫩的富有生意的小树木,也在老树的下面低低的争辩,独有挺生的小杉树仍然反抗道:“老祖父,你是在讲论你的哲理,哲理是由经验集成的,是时序与材料的叠积,从这里生出了观念与忖度。这在为时间淹没过的人间是借以消磨他们的无聊的岁月的辩证,但在我们的族属中又何须呢?尤其是我们这些迸出地上面不久的孩子,我们不是专为了呆笨的人类牺牲了身体为他们取得火种,也不是如同那些麦谷类的同宗兄弟经人类的祖先殷勤培植后,却为的是饱他们的口腹。——但,老祖父,我们的末运却更坏了!倒处在荒山幽谷的,也不能脱却了人类的厄害,他们用种种苛酷的刑法斩伐了我们的肢体,却来供他们的文明的点缀。我们不力求自由,即须作他们的榨取者,至少,我们应该有诅恨的力量!我们没有武器,也没有智慧么?没有智慧,也没有力量么?久远的低头我们便成了代代是被剥削的奴隶。你,想我们怎么曾有负于人类呢?”

  这是有力的申诉,多少年青的树木都引起喝啸的赞美之音,山谷中有凄风的酬和。

  老树们沉默,……沉默,清夜的露水沿着他们的将近枯落的叶子落下,如同无力地幽泣。

  “我们要求我们力量的联合,去洗涤我们先代的耻辱!”年青的树木因为小杉的提论,得到力之鼓舞,他们的心意全被投到辽远的愿望之中,想与不易抵抗的人类的智慧作一联合的反叛。

  海岸边涌起的波涛,前消后继地向上夺争,又如同唱着催迫他们的进行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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