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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小品


  夜 游

  南海岸上的大饭店的琴韵悠扬中,我们迤逦地向海滨走去。微挟凉意的风吹着纱衣,向上面卷起,顿有毛发洒然之感,并无一点的汗流。在散云中的月色,尚一闪一藏地露出她的媚眼。道旁西洋女子的革履声登登的走在宽洁的路上,来回不断,时而一阵带有肉的香味从临街的纱窗中透出,便令人觉得这是近代的滨海都市的娇夜了。

  到栈桥的北端时,人语渐稀了。沿海岸的石栏外的团松,如从战壕中出队的战士似的,很有规律地排立在一边。涛声也似乎沉默着,来消受此静夜,没有多大的吼声。月娇娇的,风微微的,气候是温和而安静,人呢,正在微醺后来此“容与”。

  及至我们走上那长可百数十米达向海内探入的栈桥时,陡觉得凉意满胸了。上有淡明的圆月,下临着成为深黑色而时有点点金星的阔海。时而一阵阵的雪堆的白线掠上滩来。四周是这样的静谧,惟有回望的繁星般的楼台中,时有歌声人语,从远处飞来。

  “我就欢喜这里,又风凉又洒脱”。我的表兄C说:

  “地方真的不坏!就是这样幽丽,温静,而且滨海临山的异样的小城市,在全德国中也找不出两三个来。……”陈君接着说。他是位新从德国学医回来的博士。

  栈桥的北段,是用洋灰造成;而南段却系用长木搭成的。当我们走上北段时,便听见前面有两双轻重相间的皮履声在木制的桥上缓缓地走着,因为他们谈着话直向前去,我一个人便落后了。我凭着铁索向下听那海边的水声,有时也望一望南面的海中小山的灯塔,全黑中时有一闪一闭的红色灯光,在水面晃耀,便似含有丰富而神秘的意味,耐人寻思。

  我正在抚栏独立,正在向苍茫中作无量寻思时,忽而在以前听见的履声由木制的桥南段走到了我的近处。在月光之下,分明的两个长身的影子是青年男女二人,正并着肩缓缓地向北面走来。

  “不必寻思吧……你每逢着到这里,就想起那个孩子,一年半了……!”穿了淡灰色什么纱长衫的男子,侧着头向他那身旁的女子这样说。

  那位白衫灰裙,看去像是很柔弱的女子,却不即时回答,只幽幽地向海波吐了一口气。

  “实在可惜。想你自从同我,……以后,有这样的一个孩子真不容易!也难为你天天分出工夫来去喂乳,可是死了,……算了吧,这么长期的忧郁如何得了,横竖也干净。……”

  “人不下生才干净呢!早要各人干净,何苦来先要我们。你只晓得,……我什么心也没有了,……”女的几乎是哽咽的声音,略带愤然的口气说。同时她也立住在栈桥的中央,向远处凝望。

  男子默然了,过了一会却又申述一句:“咳!你还不明白,若是孩子生时,看作若何处置?你呢,受累终身,谁有地方与他,人家还不是说是私生,……”

  “什么;……哼!……”女子紧接上这三个字便一摔手向前走去,男子便也追着向北边去。在她的后面,仿佛说些话,但涛声与风声相和,我立在前面便听不出来了。

  过了有半个钟头,我们同来的伴侣又走在一处了。三人足声踏在细砂的坦道上,沙沙作响。月亮已脱出了云罅,明悬在中天,道上已没有许多行人。

  陈君说:“爽快得很!可惜这月色尚不十分干净。……”

  “月亮不出才更干净呢。……”我接着说。

  “云君,你说的什么话?”

  我没有理由答他,便默然了。只有远处的浪花溅溅作声。

  笑 逢

  “没见向哪里当尼姑去?……横竖逃不出命去!……”

  “不要难过吧!好好的,你看,你要哭了,哭哭吧!怎么今天脸还没光?昨儿晚上睡得很迟吧?”

  “两点了才睡觉。不是过堂来了么!……”她口里慢慢的说着,便将松松的辫发侧在一边,屈了右肱将薄红的腮颊向文席上贴着,现出娇小柔弱的女孩儿凄然的娇态。她接着叹了口气,但那是极微细,不留心还听不出是在吁气。她便幽细地唱道:“思想起老爹娘!……”的皮簧腔调,然而也只是这一句,在凄惋的摇曳声中便咽住了。即时她的圆弧形的眼睑下,水汪汪地,仿佛如冰浸的精珠,明亮而玲珑。

  “她又不打你,还算好呢。你真是小孩子!来,我同你说个笑话:——听着,一个姑娘买了一个玻璃球,又明丽,又柔润。有一天她在水池边游玩,看着水色异常的澄鲜,她便将玻璃球放在水中。……”

  “以后呢?”她侧仰起面来看着我,带着有趣的疑问的意味。

  “以后玻璃球被水里的鱼吃了下去,后来这鱼被海里的王后老蚌拿住,将球放在她的宫殿里,成了夜明珠。……”

  “你咷嘴!我不信那小姑娘就不去捞回吗?……”她轻轻地打着我的手臂。

  “谁说不是。一天小姑娘去与蚌王后交涉的时候,蚌王后说:‘这也可以,倘若你把你的眼珠挖给我,我便还你那夜明珠。’小姑娘着急了,便哭起来。那知她这一哭,一滴一滴的泪珠全滴入海中,那些蚌王后手下的蚌宫娥,蚌公主等,都各人将这位小姑娘的泪珠拾起,悬在屋子里,也都成了些小夜明珠,珠光照耀着全个的海,连海水都通明了。小姑娘这才明白过来,咬着牙道:‘早知这样,我连一滴眼泪都不掉下来的。’”

  她初时正用花绢抹着眼角,听这段故事听完了,她便将花绢一丢说:“你真会!……”说着便要堵我的嘴,我便握着她的手道:

  “说笑话呢。不,你又要哭了,我又不是蚌王后。……”

  她便幽幽地强笑了一笑,重复半倒在床上,她那腰下的纱衣摺起,她也不管。

  傍晚的海风由窗幕的纱纹中吹过,分外清爽。将床头上的茉莉花穿成的发押的浓烈香味散开,满屋子里全是花香了。她终是不欢,躺在床上,我也无聊地只静静听窗外喊卖“爱司光来姆”的声音。案上的带翅子的安琪儿式的小金钟,不迟不快的走着,除此外只听得隔室的笑语声了。我便将头靠在软枕上,握住她的左手,没得话说。

  “你几岁来的?……”忽然我有了问话的材料了,在这个幽沉的时间里。

  “七岁吧!记不甚清楚了,总是在这种年纪。”

  “你是由哪里来的?家呢?”

  “是T地方,……”她似乎更触动乡思了,这句话答得沉重而微细。

  “嗳!还是乡亲呢,……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管呢,有爹,有妈,有兄弟!……”

  我便不再敢往下问她了,其实也是不愿再往下追问!我在这片刻中只觉得一阵凄切的心思,将一切灭却,执她手的右手,也有点微颤。

  沉寂了一时,反是她坐起来,用手掠了掠额发道:“你看我养妈要去当尼姑呢!她说是看破了,什么也不愿意,只要我能养活她,她便在家修行。……”

  “为什么修行要在家里?”

  “她说到山里,或是县里的尼庵中去,更不清静。那些姑子们横竖夜里不在家,她去过的便又回来了。所以要这样,谁知道她是有什么心思?昨天发落了我半夜,嫌我待她不好!……”

  “你也别太糟塌自己了!还是先忍耐些,你养妈容易将你养这么大,恐怕她也不肯虐待你!……你还小呢!”

  “鬼混!……我一心想学戏,你听过碧云霞吗?……上次来这里唱,我天天去,我看学好了戏真自在,……”

  “你不是学过吗?”

  “那不成,那不过是念着词随便喊几回儿,还没有上胡琴呢。……”

  我们又没有什么话再说。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胛下面,我觉得荡热。她有一双明丽的眼波,与弯秀的双眉;但在眉际中隐含着不尽的凄凉与感怀。我正在端详着她,她也时时向我转盼。

  蓦地竹帘响了一响,进来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妇人:短短的身材,流利的眼光,白白的皮肤,这便是她的养妈了。她进来时,一边口里喊着:

  “笑凤不要任性,看爷多好!……爷,你瞧这个孩子只是执谬呢,可是有好心眼,不会照应。……”

  我便起来与她照应了一会,不久那屋子中的张君与王君都过来了,又不久在灯光下我便同他们走出。

  “再来呀!”笑凤也照例的说了这一句,但她却低头进去了。

  我独自走在海泊路的石坡上,淡月流银,照着道旁的树影。回头下望,隐约中还看得见黄昏后的海光。但我走得太慢,心上如同有点事悬悬着,看见月亮青白色的光,如同作世界上一切哀思的象征似的。直待到大礼拜堂的钟声敲过十点,我方懒懒地从海滨的小路上踱回我的寓所去。

  秋林晚步

  “枯桑叶易零,疲客心易惊!今兹亦何早,已闻络纬鸣。迥风灭且起,卷蓬息复征。……百物方萧瑟,坐叹从此生!”

  中国文人以“秋”为肃杀凄凉的节季,所以天高日回,烟霏云敛的话,常常在诗文中可以读到。实在由一个丰缛的盛夏,转到深秋,便易觉到萧凄之感。登山临水,偶然看见清脱的峰峦,澄明的潭水,或者一只远飞的孤雁,一片堕地的红叶,……这须臾中的间隔,便有“物谢岁微”,抚赏怨情的滋味,充满心头!因为那凋零的,扫落的,骚杀的,冷静的景物,自然的摇落,是凄零的声,灰淡淡的色,能够使你弹琴没有谐调,饮酒失却欢情。

  “春”以花艳,“夏”以叶鲜,说到“秋”来,便不能不以林显了。花欲其娇丽,叶欲其密茂,而林则以疏,以落而愈显。茂林,密林,丛林,固然是令人有苍苍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秃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径之旁,飞蓬之下,分外有诗意,有异感。疏枝,霜叶之上,有高苍而带有灰色面目的晴空,有络纬,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虫凄鸣在林下。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日暮清溪,在这种地方偶然经过,枫,桕,白杨的挺立,朴踈小树的疲舞,加上一声两声的昏鸦,寒虫,你如果到那里,便自然易生凄寥的感动。常想人类的感觉难加以详密的分析;即有分析也不过是物质上的说明,难得将精神的分化说个详尽。从前见太侔与人信中说:心理学家多少年的苦心的发明,恒不抵文学家一语道破,……所以像为时令及景物的变化,而能化及人的微妙的感觉,这非容易说明的。实感的精妙处,实非言语学问所能说得出,解得透。心与物的应感,时既不同,人人也不相似。“抚己忽自笑,沉吟为谁故?”即合起古今来的诗人,又哪一个能够说得毫无执碍呢?

  还是向秋林下作一迟回的寻思吧。是在一抹的密云之后,露出淡赭色的峰峦,那里有陂陀的斜径,由萧疏的林中穿过。矫立的松柏,半落叶子的杉树,以及几行待髠的秋柳,……那乱石清流边,一个人儿独自在林下徘徊。天色是淡黄的,为落日斜映,现出凄迷朦胧的景象,不问便知是已近黄昏了。……这已近黄昏的秋林独步,像是一片凄清的音乐由空中流出。

  “残阳已下,凉风东升,偶步疏林,落叶随风作响,如诉其不胜秋寒者!……”

  这空中的画幅的作者,明明用诗的散文告诉我们秋林下的幽趣,与人的密感。远天下的鸣鸿,秋原上的枯草,正可与这秋林中的独行者相慰寂寞。

  秋之凄戾,晚之默对,如果那是个易感的诗人,他的清泪当潸然滴上襟袖;如果他是个少年,对此疏林中的瞑色,便又在冥茫之下生出惆怅的心思。在这时所有的生动,激愤,忧切,合成一个密点的网子,融化在这秋晚的憧憬的景物之中。拾不起的,剪不断的,丢不下的,只有凄凄地微感;……这微感却正是诗人心中的灵明的火焰!它虽不能烧却野草,使之燎原,然而那无凭的,空虚的感动,已竟在暮色清寥中,将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个原始的中心。

  一切精微感觉的迫压我们,只有“不胜”二字足以代表。若使完全容纳在心中,便无复洋溢有余的寻思:若使它隔得我们远远的,至多也不过如看风景画片值得一句赞叹。然而身在实感之中,又若“不胜”,于是他不能自禁,也不能想好法来安排了。落叶如“不胜”秋寒,而落叶林下的人儿,恐怕也觉得“不胜秋”了!况且那令人眷念怅寻的黄昏,又加上一层凋零的骚杀的意味呢!

  真的,这一幅小小的绘画,将我的冥思引起。疏言画成赠我,又值此初秋,令人坐对着画儿,遥听着海边的落叶声,焉能不有一点莫能言说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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