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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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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间四方形、宽大如货仓的屋子充满了疲劳者的鼾声,一盏大煤油灯高悬着,无着落地摇摆出淡弱的光亮。因为空间过于阔大了,黯淡的灯光只能照得出地上一些横堆的疲劳人。一天的行程现在把他们送到暂时的梦境中去了。破旧的箱笼、粗布的衣被,一堆一堆地也分不清楚。理发匠怅怅地从外面走来,在大屋子的一隅上看他那个八岁的大孩子,不脱衣服睡在薄棉褥上,在灰腻的口边满浮着童年的微笑。这的确是个健壮而可爱的孩子,也是理发匠最关心的一个可怜的生物。他的妻在膝上抱着小孩打盹。理发匠坐下来,觉得从墙边上透过一阵阵的冷风,原来那屋角上有儿片瓦已经破了,透出薄明的微光。 “什么时候?明天早上上船吗?” “听栈房里人说得十点。”理发匠懒懒地答复。 “你一点没有高兴。只要渡过海,再渡过海,就快到了我哥哥那里了。你可一点精神没得,还舍不了什么?” “……” “我说不用愁。你记得黄村的吴家?人家上关东去不到十来年,回来又有房子又有地,吃的、穿的,谁也称赞他们有福气。怎么咱就种田地一辈子么?时运要人去找,它不能找人!……”他的妻每每有这样坚强的鼓励话。 “呜!——呜!”她一面拍着孩子,一面在昏暗中做着她未来的快乐之梦。 “你看!”她又说了,“人家的家口比你大,穿戴的比我们好,一样也是跑出去‘闯’!刚才我同一位沂水的女人说起,她还是大家人家的姑娘,现在也‘逃荒’。因为她那里来回打了十几次的仗,房子都在炮火里毁了,所剩的田地一点也没的耕种,一样还是要粮要钱!——这比我们还苦。她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就是打仗惊死的。想来咱还算有福。” 理发匠躺在草褥上淡然道:“一个样!” 她便不再言语了。过了一会,在屋子的这边那边不调匀的鼻息声中,她又记起心事来,向她丈夫质问:“你这一次带的钱还有多少?” “有多少!田地退了租,两个猪卖了,不是向你说过么!自己的一亩作与大哥那房里,得了三百吊钱。猪,二百五十吊。八吊钱的洋元,一共换了五十元,还有五十吊的铜子。到现在已用去二十多吊了。你想,一吊钱的一斤饼,吃哩!还有很远的路,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理发匠在悲恨的声中讲给她听。 “船价呢?” “一元五毛,因为有两个小孩子还便宜呢。” 于是他们的谈话便止住了,各人想着不同的心事。她那高亢坚强的性格往往蔑视她丈夫的怯懦怕事。这一次出来,还是她的主张加了力量。他呢,忧郁的已往,冥茫的未来,全个儿纵横交织在他的心网中,在这如猪圈的大屋子里哪能安睡。 侧卧着看他那大孩子梦里的微笑,看他妻给风尘皱老了的面貌,以及满屋子沉沉的睡声与黯淡的灯光,这仿佛在做着不可知的迷梦。 独石的店主人每天拿着黄竹烟筒在荆条编成的门前等待来客。他的大儿媳妇带了两个孩子终天在石屋中作饮食的预备。虽是生意比往年好,然而他知道这一行一队送到他这野店中来的都是从血汗中挣得来的路费,因此这久经世变的老人时时感到不安,对于那些去关东的分外招待。也因此,他这店里的饮食比别处便宜,洁净。 这一天,距离理发匠的家口从这里过去的三四天后的一个清晨,老主人早起到林子中拾了一回落叶,命小孙子用柳条筐背回来预备烧火。他喝些米粥之后,便在茅棚底下坐着吃那一袋一袋的旱烟。这两天来回的旅客少些了,尤其奇怪的并没有从海码头回路的人,然而他并不因此觉得忧虑,只是感到稀奇罢了。 老主人的记忆力是很好的,也是少年时曾经过强力的练习的。因为他家当富裕的时候,他正在邻村的学塾中读书,又曾住过城中的书院,所以他不但能背诵得出“四书”的本文、“朱注”,更能将全部“诗韵”不差一字的说出。在当时他曾经许多老师与同考的先生们推崇过。虽然一个“秀才”也弄不到,这究竟是可自傲的一件事。到了他当野店主人这样不同的时代中,他有时还向过客中的斯文人叙说他从前自负的异能。不过近几年以来更没有近处的“文人”“绅士”们往海边游览的了。年年烽火中,只是不断的有些劳苦的农人、小手艺的工人,从这条路上过海码头向外谋生。这真使他添上无限的怅触、慨叹!他爱那些真挚和善的人们,但是他们不能懂“朱注”与“诗韵”,只可同他们说些旱潦、兵灾的话。他常想这古旧可爱的、有趣的、风雅的日子过去了,也像他的年纪一样飞向已往,不能再回。现在无论谁,只有直接的苦恼,更没有慰藉苦恼的古趣味的东西了。 所以他每当无人的时候往往独对远远的青峰发出无端的凄叹。 这日是个沉冥的秋日,天上的灰云飞来飞去不住地流动着,日光隐在山峰后露不出它那薄弱的光线来。四围的树木迎着飘萧的凉风,都在同他们快摇落的叶儿私语。远远的地平线下,有层层薄雾向旷野中散漫着卷来,令人看着容易起无尽的秋思。野店的老主人,坐在茅棚下,披着青布长袄,拈着稀疏的花白胡子,又在回想什么。他望着往海码头去的小道,枯黄的草叶上浮动着氛雾的密点,就像张下一个雾网似的。他记起了“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如二月花”的句子,而怀古的绘画般的幽情在他的心头动荡了。忽然一个朦胧的人影从下道上穿过雾网向自己的野店走来。他在冥想中没有留心,很迅速的,影儿已经呈露在他的面前。老主人抬头看了一眼,并没立起来,“好早,好早!你送邻里家回来了吗?——怎么也没带点海货来?” “啊!……啊!没法提了!真倒运!再说再说!没天明就起身走,这样大雾的天。有酒先打两壶!……”那来的人背着一件长衣,空着双手,脸上很仓皇地。 “屋里快烫两壶酒来。顾二哥又回来了,等着用……快!”老主人颤巍巍地立起来。 他猜不出好说笑的顾宝是为了甚么急事这样匆忙。他每年从海码头上来挑着鱼担,或是给人推车子,总是唱着山歌,吸着极贱的卷烟,快快活活地,但这大清早却变成一个奇异的来客了。 在酒味与烟气的熏蒸中,老主人问了:“你去了这几天是过海送他们去吧?——你什么事这么忙?……” “不!……不是送他们过海,时运不好,送葬呢!什么事都有!——你没听见说?”顾宝连连地倒着方开的白烧。 “怎么?——给谁送葬?什么事?……”老主人惊奇地追问。 “什么……丸出了事啊!” “落了难吗?没——没听见说!那不是小火轮吗?还能失事?奇怪!淹死了多少人?多早晚的事?——这两天没人来走回路,简直一些消息也不得听见。” “完了!你看见那……那可怜的理发匠与他的妻、子,全完了!”顾宝带着愤愤的口气接连喝了几口白酒。 “怎么!……也在遭水难的一起?”老主人已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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