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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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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琏听得以为有趣,正欲开口驳他。旁边那位坐久了的茧绸商人,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接着道: 很大的外院,与书房的院子中,顿时寂静了。一天的疲劳,使得慕琏觉得全身都似燃烧一般的热。他的卧榻,安放在书房的内间里,往里嵌进的木栏中,挂了两幅淡黄色的细纱帐子,一对崭花盘龙的铜钩,映着灯光,非常明亮。外间有几个小小的书架。他留心看去,都是些大套木板的旧书。然而灰尘满布在上面,使他的手指,没敢触动。虽是疲乏极了,而且在这个夏夜中,他开始感到仿佛有点热病。而因一晚上的印象,却不能即时睡去。他看着巨大的煤油灯光,自己想到似乎是在一种描写十七八世纪的生活与居室的小说的境地中。 当他们吃酒中间,那邻村的小学校长,带着老花眼镜在他的深陷的眼上,两个腮颊也深深地露出高的颧骨,微红色的短髭,他却不住的用手去捻捻。他总是个清瘦而恇怯的老人。他同慕琏言语间,还合得来。在他们习惯于缓缓地吃酒中间,他便叙述他办理学校的经验。这说话很爽利而锐声的小学校长,以为惟有他的话,足以引动这位新青年的听从。于是他首先说到对付儿童的困难道: 建堂命令般的冷冷地道:“为什么不将他迅速的撤换?” 建堂却同侄子又作了几乎两小时以上的闲谈,对于自己勤俭于家业的夸张,以及在乡里的荣耀,并且说多时没有见面的兄弟,与侄子。这回找他来乡居若干日子,还有事务托为办理。其实慕琏奔波了一天,又加上一晚的丰腆的饮食,这在他是不习惯的事,也不免有点倦怠了。虽是他因为好奇心的缘故,当没曾觉出对于新到的境地的厌烦。所以他听了建堂那些话,也没有多少回答。看看屋中呆板的陈列,与冷静的境象,有些引起他的睡味来。但是建堂却还精神很强健地同他高谈。后来见他不甚言语,便很熨贴的嘱咐了几句,仿佛对待小孩子般的话,便携着洁白的纨扇,拖着拖鞋,走了出去。 在滑稽的笑与言语的惭愧中,这场晚餐已经完毕。及至三个客人走后,慕琏看看衣袋中的表,已是十点多了。这时已听见房外的巡夜的柝声,敲出沉重而警醒的音来。建堂命仆人将大会客室西偏一所书房,收拾出来,预备慕琏的卧处。慕琏原来没有很沉累的行装,不久他便随了建堂出了会客室,经过一个竹园,穿进一个四方青水磨砖的月门,到他的卧室中去。他在小小的庭中,还看见满地的竹影,与窗前的一棵大树的影,都纵横错乱地被月光照着。 后来,在新来的侄子与宾客面前,赏了两句刻薄而严厉的呵斥,命她即刻退了下去,已是难得的异数了。在她掩了袖子走过屏风之后,慕琏这才明白这两位女子,都是他的叔父的……“有的是婢女吗?”然这等想去,又初经过叔父的威严,不禁有片新来袭到的忧云,在心上浮荡。但同时却引动他的不平的观念,与好奇心,也就随从着欢喜的叔父,与宾客们,喝酒,豁拳的闹了半夜。 他决然的,以为这个猜测是经过细密的思量,再不会错误。但看他叔父对待或呼令她们的严重,以及她们在宾客身旁的敬畏,他不禁又想:“下县的娼妓,到底也是地位更为卑下呀。看这等状况:……什么事到处里都有阶级的限制,天然阶级制的人间……可是叔父未免过于客气了。”不料在众人注目的望着这个新鲜而强健的来客之下,他的思想却正自单纯的筹思着。忽然一个十四五岁的皮肤微黑的少女,执了一把古磁陶做的壶,到他自己的身旁酌酒。他留心看时,见她那蹙逗的细长的眉痕,在眉下的眼波中红红的像是夜来未曾好好的安睡。在煤油的灯光底下,看见她穿了西法丝织的小花白底的短褂,半旧而淡红色的绸裤,不过她的态度,总是羞惭而且踌躇着作她的职务!有时往往迟慢而生疏,及至被慕琏很注意地用锐利的眼光看她所酌出的白葡萄酒,她因过分的小心,竟将满浮在玻璃杯中的酒,碰倒流了满桌。 下弦的月光,到了半夜以后,也从隐秘与朦胧之窟里升出。一缕清光,由淡薄的云罅射下,映在窗外的树影上,返射进纱窗中来。慕琏渐渐觉得方才的无聊,与突变的使他烦扰的景象与感动,已减去了好些。但终有个反侧不安般地微细的感觉,还在他的脑神经中震动。他向来不是常有失眠症的人,因他身体还强健,而且平时对于虚矫与过分的忧虑,他是不赞同的。不过他并不是不能用心思的青年,有时他为寻求真理,与努力于他的理想的时候,也往往彻夜不眠。 “罢呀,哪个庙里有饿死的鬼?谁不修桥,谁也不知道河的宽窄。牙齿打落在肚子里……”他这一套成语的谜,引得主人——平常不苟言笑的主人,也不禁喷了一口酒。慕琏觉得肚腹都笑得微微的痛,而清瘦的校长,脸上已经发赭色了。 “慕翁,你在外面虽是受过大学的教育,然而在敝处充当这份苦差,——小学校的校长,真是比任做什么事都困难。没有法子办,一句话吧。三十几个顽皮粗野的孩子,将两个教师与我,都闹得终日的头痛眼晕。你想我们都是本地的人家,两个教师,一个还在晚上教着私塾,给大学生们圈改文章,他是教国文与修身,以及附设的高等一年生的历史的。本来每星期的钟点,就有将近三十点钟的功课,说也可怜,一位五十七八岁的老头子,整天喊得喉咙都哑了,每年不过二百千文。他是以教书为业的,家中还时时问他要钱。他每每同大家说起,深自懊悔从前误信人言,入了倒霉的师范讲习所,直到现在,还要吃这大的苦。自然呵,他哪里还有工夫来管学校中别的事。功课完了,喝杯茶便一颠一拐的走去教私塾。至于那位教师,还是住校里的,一天天只是领导着那些有力量好捣乱的孩子,跳墙,跑远,甚至于耽误了上课的时间。有几次几个孩子跑得磕坏了腿,有的因为竞争,彼此互相打了起来,一个破了头,一个将踝骨碰坏……” “可又是呵,你须知我们拿了人家的薪水,为县里办学校,我们哪能自己随意去作主。上次省视学来,总共在我那学校里没有过了一个钟头,后来走了,将他调查的报告,登在省城的教育公报。还说我们这位教员,是‘提倡体育,颇为得法……尤足见出尚武精神。著传谕嘉奖……’这些话。呵呵,这样一来,连我也光彩了许多。本来呢,不过是略为过分,其实既凡是名为一个学校,难道竟不会跳跳跑跑,那还成什么话说?……困难是自然的,但就每年的支出说,有时我的薪水,常常欠几个月的……” 在第一夜他试验着在初尝到一种亲族与带有不安的乡居生活之况味中,便被散出一缕清光的月亮,引到疲乏的梦中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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