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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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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过笑脸来,向着他的妾道:“柔嫩呵,少女的皮肤。她自然有些过于粗了……不及你……”他更逼近些,“我的小东西,不是吗?呵!……呵!……” 他再不肯往下说去,很安闲地重复坐下。而由对面一架大玻璃镜中,可见出他的枯黄的面上,已经有些微醺的颜色。 主人的身体,是厚重而肥胖的。不过奇怪的是他的面皮,永远是黄的,虽饮过过量的酒,总不会发出苹果色的色素来。他虽是极力的安定着去陪他们呆坐,且是不露出疲乏的容色来,但却藏住了一身的汗液。酒力过度了,矫饰的他,在来宾散后,便不能再支持得住,于是他的娇小的妾与婢女,便来陪他休息。 一场趣剧的开场以后,却被他很严重地说到法律问题。他自然是研究过的,而且曾在多年前的法政养成所毕过六个月的学业。因此虽是以少年视学员的资格,与其广漠的智识也无可有反驳的余力。 一位邻村的私塾先生,露出金黄的牙龈,搔着聚在头顶上头发,是固结住他的细短的辫子的头发,慢吞吞地接着道: 一位三十多岁的视学员拍掌道:“便宜呵,谁家却买这个破的货物。”他说时完全露出轻蔑与狎视的态度,而且玩笑地开口露出两个金镶牙齿来。 “问题吗?果然也是一个,你说的过于迂拘了,你说的不过是笑话罢了。只是这些事……这种的弊端所由来的,是根本上在乎法律的不完全……” “现在的男女孩子,的确也有点奇怪。怎么偏是这样事,他们明白的早,而且居然不知道羞耻为何物。无怪乎‘名节’二字,到如今讲不到了。古人说‘钻穴逾墙’,如今更没有这等阻碍了。在那时候,圣人便有‘未见好德如好色’的感叹,无怪乎‘江河日下’……‘日下’呵!……” “法,所以是定人伦与整饬纪纲的,所以弥补人间的缺欠的,风俗与人情,非法律还能维持得住吗?法,是平等而且是无偏私的。我也赞成如今法的公开主义。但虽似严密,却近于疏漏呵。就如现行法上有和奸与诱奸罪,这不仅任着私和可以了事的呵……”他说到这里,大家都从游戏的脸面上,露出笑容来。他却郑重地往下再说: “果园的钥匙,不是由阿董交进来了吗?今天累得死人,管租人的佃钱终于还没有查清数目。” “是个十……五,许是吧。——十五岁的童子,怪的很!他竟这等的……嗳!世道呵!他竟同他的童养媳通起奸来……事情出了岔子,自然他的妈,也太糊涂了,几次呵,谁能知道?上月快生产了……生产快了呵,她婆婆方将她休了回去……自然是回到她母家去……生了一个令人可笑的私生子,被她的母亲当时叉死了。听说她母亲也还明白道理,本来是没法子的事,已经将那不知羞耻的孩子去卖掉了。听说是二百几十元呵……” “是。”那个立在建堂身后打着蕉扇的身躯细小的紫衣女郎说:“爷也可休息了呵。院子里露水大了,仔细着了凉……” “建翁,你知道现在的变化呵!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必须将耳朵塞了起来。罢罢,一变,再变,怕不变到井底下去。这也是共和民国的好教训呵!二哥……立之,我们这样相仿年纪的,可曾听得见吗?……”他虽口里说着二哥……立之,然而狡狯的眼光,却只是仰看着主人。主人因为在这个热的夏夕,穿了分量沉重的半截新衫,有点热得不耐烦了。虽然他常是这般故意的镇静,与虚饰的恭敬,但这时他只是不住地挥着羽扇,仿佛已将这段话的事实,早看清楚的一般。于是全席上二十余个客人们,也随着哑然。于是微白了头发的老人,不能不继续他的新闻报告了。 “哼!……哪有这回事呢。” “你们以为未婚夫与童养媳有奸,应该成立和奸,或是诱奸的罪呢?……这是无容疑的,果使法律早详密的订有专条,不容他们两家遮饰门面私行散解,那末因公断判罪的效力,为他们自家的门面计,也应该使得他们都防患于未然呵。” “一桩新闻呵,我那西邻的一个童子,竟然……”一位微白了头发的老人,张开缺了上腭的牙齿,这样带有感叹的气息说,于是全座肃然了。他继续道: 月光在薄云中流行着,她正冷视着这个……只是这个样子的世界。 § 四 一辆笨重的骡车,由大道上走过。车夫一手执着长的皮鞭,一手挥着巨大的黑扇,口中呼出嗤嗤而长调的喊声。那两个听惯了主人照例叱喊声的畜类,迸起带有一定迟速的步调的蹄声,扇动黄褐色的耳朵在烈日中走过。而同时把车前车后的热的尘土飞扬起来,落在道旁的禾稼上,与矮小的柳树枝上,都失了绿油油的光润。车中虽是有碧色细纱的车窗,但不足五六立方尺面积的地位,除了一件行李以外,还在前面坐了一个短服而着白履的青年,毒热的阳光,由车门射进,而热的尘土,又由骡蹄下阵阵飞起,向纱窗眼中,并力的打入。 青年名叫赵慕琏,是商科大学的第三年级生。他的剪短了的头发,宽大的前额,微黑而颇见柔细的面皮,清朗的眉梢,巨大有光的眼睛,强健的身体,处处都可表明他是个勇健而敏活坚定的新青年。他这时坐在车中,已从天方微明的时候,走了几十里的长路。现在距他的行程的目的地,不过还有半点钟的工夫了。这条路在他十数年前,也虽走过几次,现在却觉得有些旧迹模糊了。 这时他正思想着在一月以前,忽然接到来信很稀少,且几乎数年中没曾通过音问的叔父的挂号信。极奇异的,忽然招呼他在暑假中,往叔父的乡村中去住几日。末后,却与他谈到现在兴办实业的问题。他接到这封出人意外的函件,使得他好深思的脑中,也不知怎样去解答。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他的父亲,因自少年时,与他叔父——赵建堂——便有些不很对付。他父亲是个爽直而作事干练的人,不似建堂一样。所以自从他远出经商之后,以至于后来,建堂怎样去作乡中富绅的生活,与特异的行为,不十几年中便成了巨而有名的豪绅这些事,慕琏虽曾听见说过,不过他觉得没有什么关系,——这自然是由于他的扩大的心胸,与习惯于非家乡的生活的缘故。但是自从突然接到了这封远道寄来的叔父的信;因此使得这位勇毅的少年,竟费了半日的踟蹰。末后,他终于决定在这个学年的假期中,到故乡中去居住几十天。这一半是由于他的少年的好奇心,也一半是为了他长久在都市生活中过的有些厌烦了,所以趁这个意外的机会,到叔父家去,下了火车,来到短树与茂盛的禾稼中间的大道上。 这句话使得车夫望着慕琏的口,不知要怎么去答复。慕琏恐怕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便又重行申述一遍道:“农作的人家,他们这几年中的收入,卖出,以及吃饭,穿衣,一切的情形,也与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大分别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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