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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会之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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寤君走在微雨湿后的街道上,觉得刚才在火光熊熊的室中的暖气尚包住了全身,所以虽在半夜中的行路,却没有感到残冬将尽的寒威;也许是借了几杯白兰地酒的温力,使得身上的血脉非常兴奋而周行迅速的缘故。他以为步行中有些别致的趣味,所以一出了友人的大门,便不雇街车慢慢地走回家去。 “这实在是一场有趣的消寒会呀!鲜嫩的鸭汤,糖醋的鲤鱼,淡黄……色的醇酒,饮在喉内又顺利而又微带点涩味,殷勤的仆人,不断地向壁炉内多添煤火。朋非的谈兴实在生动而阔大,他的带有滑稽的笑话,将四五个人的食量越发扩充开来,一碗碗的上等饭尽着添加,只是不够吃的……还有瑞明的狂歌,唱着《闻铃》中的唐明皇,是何等惨恻而哀恋!……幸得有他的悲歌,方能将主人家的米饭多省却几碗……呵,呵!我若请他们会餐时,这个方法倒不可不学个乖来呢……” 这句话骤然将他提醒了微醺后的记忆,便不禁面部微红了道:“忘了告诉你!今晚上的消寒会,却有一位密司吴呢。——她是体育学校的教员。但她为人是不拘执的,所以……” 还是在明月的夜午呢。洁净幽雅的一所楼房中,房子的墙仿佛用云母石砌成一般的柔滑。窗上白纱的帷帘,时时被清风扇动,将清辉饱满的月光,由明洁的玻璃上透过。室中瓶花、丝毯,都似平生所没曾见过的工致品。月光正在他身上荡漾的时候,他方才觉得身旁边还有美丽丰柔的女子很沉静地睡着,正似在夏日的天气里,他卧在细纹的花簟上,觉得微微出了一些汗。不过由月光中看见这位自来没曾见过心里猜疑着说是位女神的女子,便觉得一切的烦热都屏除了。不想过去,也不念及将来,正在神识安静的时候,忽地由室外进来了一位长须拄杖的古神,颜色严厉而沉重,却大声叱喝着道:“这是什么地方呀?哪里容得你们来呢……”还有好多的话,自然他也记不清楚了。这时那位女子早已由窗中跃出,他也被老人逼出室外,只看见月色如炼成的白霜着在地上,着在大叶的树枝上。四围沉寂,不知是在何等地方?他想跑走,但恐怕有什么危险,便不禁地喊了出来。 街灯太少了,一条曲尺形的小街,看去只有这两点朦胧的团光,又加上为雨后的湿气所笼罩着,更看不出三尺以外的距离的事物。幸而街上静悄悄地,包在深黑的夜幕里,没有什么声音来扰动他的快乐的简短的回忆。 步履在无意中却加急了,因为看不见星星的空中,又忽然洒落起雨点来。寒夜的尖风,从狭窄的街口逼过来,便觉得今夜的天气要有点变化了。这时暖室中的种种印象,欢乐与饮啖的滋味,在他的思想中也渐渐地淡薄下来,而家庭中的灯光,却似在身前引导着他迅速地归去。 正在这个奇幻的色彩里,他忽然另觅到一个境界。 方才在寒雨的路中虚空的印象,到此已证实了。他脱去皮鞋,欹在一把软皮椅子上,两只模糊的眼光似闭非闭地向他妻注视着。妻呢,却梳完头多时了,并且已将小孩子的单袜洗好,一只只挂在屋角的木架上,并且喊那位善于微笑的仆妇,另外泡了一壶浓浓的茶来。她以为他真是过于醉了,不大敢靠近他说话,只是由眼角边向他作刺讽般的微笑。 寤君走了二三里长的街路,酒力的兴奋,来到家中似乎全在她那讽刺般的眼角的微笑中消失了。用左手垫了腮颊,斜躺在椅子上也没有说话。 她重复向他看了一眼,却作出惊讶的态度来道:“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但你们这等集会,没有一个女性不嫌太干燥吗?从前不是有人这样说,凡一个团体里,女性是不可缺少的吗?” 她点头微微道:“原是是位密司……密司吴呢!原来她是不拘执的呢!原来呵,原来如此……”她故意地滑稽而且赞叹般地重复述说,他却更不好过了,头也渐渐低下,几乎可以吻着她的手腕了。 她早已脱去了裙子,这时正用棕子缚成的苕帚,扫去长袜上的细尘,听了他的话,并不抬头,却慢慢地道: 她抿着嘴唇,一手拢起左颊上的松发笑道: 她只是默然不语,双颊上面凑成微笑的涡痕,看看床上睡的动也不动的小孩子,盖在薄绒被下,如画成的美丽图画一般的可爱。一面时时将她明亮的目光,望着挨近身边的丈夫,似乎静听他的长篇大论的言语。不料寤君说到这里,骤然停止,似乎再也没得说了,似乎自己所说的话逻辑上一丝毫的露痕也没有了。 她却慢慢地道:“这有什么?象小孩子般的羞惭呢?不过资格的高下,在这里显然分出一点标准来罢了。‘女人们总不相宜到这等场所。’‘能以减少男性的快乐,’‘拘执而多心,’‘一个或者两个小孩子的挂念,’‘分心,’够了没有了,哦!是了,‘体育学校的教员一位密司,’……”她再也不能往下说下去了,其他的话,已经在笑声中咽了下去。 她便开始同他说了些闲话,末后问起消寒会的情形来。他于是从椅子上下来,就在她身旁,将鸭汤与白兰地酒的味道,如何可口的话,不住口地说了出来。她没有听完,却扑嗤地笑了,便道:“就你们那几个人吗?为什么他们不将他们的夫人带去也一同快乐呢?”她说完笑着,仰看着他。 她们在那间精雅而温热的室中,必是谈着呢。她一手用细细的棉花塞在木梳的疏槅里,预备去塞出发上的积垢;一面与仆妇慢慢谈着:“几点钟了?”“今儿晚上冷得厉害呵!”或者是“玩也有个时候,老是没早没晚的……”这一类的话。仆妇是个灵敏而最知道她的性情的妇人,便微笑着不答了。 四围寂静了起来,只可听见火炉内的爆炭声。 又一幕的未来的幻影影片,在他懵懂的心上开放了。他那位好穿淡绿衣服的妻子,正在窗下对了镜子梳发。多年相随的仆妇,关于结发的手术熟练而且精巧,每见一个新式的髻子,总想法搬运到她的头上来。不过她却不甚留心的……哦!灯影从左边照来,映着红丝的灯罩,光线美丽而带有温暖的气象,与玻璃镜子的光互相映射着,能看得她的丰润的面部,异常清显。她不愿意三天五天便将髻子的样式换一个,因为这是与头发的保存很有关系的,自然是她的惯性;不愿柔而细软的黑发,缠在梳子上或撂在地下的。她一面留心去指导着仆妇为她梳发,一面时时回顾着床上睡熟的小孩子,他那双好动的小手,虽在冷冷的夜里,却仍是伸在外面,幸而室中是温暖的,她虽没有强制他的本能的力量,但因此也似乎可以放心了。 印象在过去的经验的集合中引导得他急急地往前走去。雨势却更大了,忽然一阵街头上的柝声,把他惊醒,却已立在邻家的门檐下呢。 半夜后的雨声没有了,北风吹得窗纸呼呼地响。寤君这时正被浓酽的酒力催移着到了另一个境界。他似乎遇到了许多幻想不到的事实,他似乎方才记得与几个女子在月光如银的草地上随意地坐着饮茶,谈话。谈的是缥缈而不著迹象的事。那时月光分外清朗,淡青色的天空,如同罩了银灰色的薄幕一样。淡淡的星星,溶溶的天河,都在空中点缀出神奇的美丽。他又亲切地看见由月光中飞出了一只羽毛灿烂的锦鸡,在草地上飞来飞去,一声高吭的啼声,顿然将月光掩却。几位谈话的同伴都不知去向了,天空中骤然变为黑暗,而他战栗地仰视着空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群星,却满天跳舞起来。正如万千个淡明的火光,由炉中爆出一样。尤其是那颗多尾的彗星,如孔雀尾部的翠眼一般,在空中飞舞得令人眼倦。 他还没说完,她将棕帚放在椅上,抬头望了一望,却摸摸自己的嘴唇,从一只澄澈目光中,透出讥讽的笑来道:“哦!我的舌头尚在口里呢!亏得你们这些人人前一面说,人后一面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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