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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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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虽是缺乏普通的知识,但教会两个字的意义,他还明白,因他在幼小的时候,也曾在高等小学里,读了两年书,所以也认得几个字的。这时听老人说到这里,他略将头点了一点,老人便直续说下去。 “由教会里,换了个女医生来,差不多每天都来给她看病。你想在这里面的人,谁不是为几个铜钱来的。平常医生不论病人的多寡,与病的轻重,只是每星期来,就如同点卯般地来上两次,下的药方,更是不问可知。独有这位女医生,对待那些女罪犯们,简直比她们的母亲还要细心些。后来因她病得厉害,于是女医生每天都来看视她。管狱的人们,看这样情形,反而倒不好怎么样说,只是似乎暗地里嘲笑罢了……这样一连十数天,她的病好了,忽然她的性情与一切,都变化了,很安静地忍受从前所不能忍受的困难。而且从没有一句厉害与狂躁的话。有时她们说起她的事来,言谈中兼以讽笑,她也报以一笑,并不羞惭,也不急哭。这样过了半年,居然女医生和她打成至好的朋友。也竭力在典狱的人们面前,说她好,现在她竟比别的女罪犯们自由的多。而且命她在作工时,成了她们的头目。她自从……大约是这样受了女医生的感化之后,我听人说:她对所有的人,与一切的云霞,树木,花草,以及枝头的小鸟,都向他们常常地微笑。把从前所有的凶悍的气概,全没有了……” 老人说到这里,使得阿根心里顿然清楚了许多,他顿然想起昨日那个俊丽的妇人,向他的微笑,不是留恋的,不是爱慕的,不是使他忐忑不安的,更不是如情人第一次具有深重感动的诱引的笑容,“只是这样的微笑罢了!”他想到这句话,自己不觉得有点惭愧!但却另换了一付深沉与自己不可分解的感触,仿佛诗人,在第一次觅得诗趣,却说不出是什么来一样。 老人也不再往下说去,只是在他那炯炯的目光里,却似融了一包泪痕。 一年之后,在这所模范监狱的石墙的转角处,走过了一个穿了浑身青粗布衣服,密排布扣的工人装束的少年。他手中提了一个布包,急急往前走。那时正是秋天的一个清晨,马路两边的槐叶上尚渗缀着夜中的清露,街上除了送报的脚踏车与早起推了小手车向各青菜铺中送菜蔬的人以外,没有好多人,而行人,便是类于这个工人的伙伴们,在微露阳光的街道上走。 这个少年的工人,无意中却走过路西的马路,横过了街心,走到一所巨大的铁门之侧,突然金色铜牌子上,深刻的几个大字,如电力般的吸引,将这个少年工人吸住,原来那六个写的极方正,且有笔力的字是:“第二模范监狱”。铁门上的白如月亮的电灯,尚发出微弱的电光来。 他呆呆地立住,相隔有十四五步远近,看了这六个字,不知有什么的思想,将他身子也定住了。他仿佛要哭泣的样子,用两只粗皮的手,揉了揉眼睛,他便觉得在这人间的片时,——不期的片时中,有无限的情感与酸辛的凄咽全拥了上来。他在这凝视的刹那中,在他以前一生的大事,甚至于小至不甚记忆的事,都在他脑子里掀翻起来,他想到自己以前的行为,他想到世人的冷酷,他父亲的日日酗酒的生活,母亲乖僻的性格,他在那一时候在小学校读书的顽皮,以及……以及种种无头绪的事,都在这一时中,如波浪地腾起。他又紧接着想起自己那天由这个门里进来,那天出去的……半年的监禁期……白须老人精明的目光,与高大的声音,小屋子阴暗的霉湿的气息;藤鞭子的。 也正是在月夜下的一间茅屋的后面,同着与他同行的人分赃物。他得了三吊大钱,一件青绸女人半旧的夹袄,卷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在无生的墓田的松树底下,又害怕,又忐忑地,胡乱睡了一夜。当他醒来的时候,月光虽斜在西面,而仍然照得墓田中无一点黑暗。他却胆怯起来,听见身旁有个蚱蜢跳在草上,也不敢动一动……一样的冷酷而可怕的月亮,这夜又照见了他!他却由死人的坟旁,到了生瘗的窟里。他记得那夜的凉爽,那夜的惊扰与恐怖,与不安的情绪,除了在这一晚上以外,曾没有经过第二次的。 末后,他重复颓然地坐了下来,他的质朴的心里,也是第一次染上过量的激动,与悲酸的异感!其实他这时的心里,惟一记念而且不可再得的,——他以为是这样,便是这日午后在空场中的和美的妇人的微笑。其实他何曾不知道自己,更何曾有什么过度的奢望,他所诚心忧盼的,只不过这么个微笑,再来向他有一次,仅仅的一次,他或者也就止住了他的热望。 第二天又照例的作了半天的木工,但他觉得手中所执的铁凿,约有几十斤沉重。手腕也有些酸疼。每一凿子下在木头里,特别痛苦……唉,“过去了,过去了!人只是要求过去罢了!但永远过不去,而且诚敬地著在我心底,而每天都如有人监视着督促着我的,就是……”于是他想起在那高大石墙里面,那一日午后,那位多发妇人,——罪犯的妇人的微笑来了!神秘的不可理解的微笑,或者果然是有魔力的,自那个微笑,在他脑中留下了印象之后,他也有些变幻了。直到出了那个可怕的,如张开妖怪之口的铁门以后,他到了现在,居然成了个有些知识的工人。 但这时他想……想到老人说的“她是判了终身监禁”的八个字,他觉得每个字里似是都用了遍满人间之血与泪染成般的可怕,与使人惊颤!他想:“微笑呵!……终身监禁!高大的明墙!……人与……自由!”这样无理解无秩序地纷想,他觉得这时心里乱的厉害,比以前铁铐加在手上,藤鞭打在背上,还要痛苦!忽然远处烟囱的响声,尖利地由空气中传过,他也不及再立在那里去寻他的迷了归途,与泪痕的战栗之梦,便在脑中念着“微笑!……终身监禁”的几个字,跄踉地走去。 原来这个少年的工人,便是半年前的窃犯阿根。 一九二二年六月一日,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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