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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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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叔云坐在他的画室里,正向西面宽大的玻璃窗子深沉地凝望。他有三十二三岁的年纪,是个壮年的画家。他住在这间屋子里,在最近三四年所出的作品有几种很博得社会上良好的批评,但他总不以自己的艺术品能满足他的天才的发挥;所以在最近期中,想画一幅极有艺术价值而可表现人生真美的绘画,送到绘画展览会想博得一个最大的荣誉。他想:她已经应允来作我这绘画的模型——裸体的模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在现代的女子中,她虽是女优,却有这种精神,情愿将她的肌体一一呈露到我的笔尖上,以我的画才表现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曲线美哩。哦!这是我一生最得意的艺术表现!她美丽而温和,即使能把她那一对大而黑的眼睛画出,也足使我们绘画界的作家都搁笔了。 他作这种想法非常愉快,是真洁的愉快,是艺术家艺术冲动的愉快。 韩叔云也摸不清头脑,本来一团怒气,更加上些疑惑,匆忙里道: 青年对她除了极冷冷的不自然的微笑外,更不说别的话。把乍叩门时那种怒气又消失了,变成一种忧郁懊丧的面色。她后来几乎落下泪来。不多时穿好衣服,也不顾和叔云辞别,并着青年的肩膀走了出去。 这时这个官吏眼睛已经斜楞了,说到末后一个字,现出极坚决的态度。 这时正当春暮,他穿了一身灰色的呢洋服,加一朵紫色绫花的领结,衬着雪白领子。他满脸上现出了无限欣喜的情绪。窗外的日影已经慢慢地移过了对面一所花园中的楼顶,金色兼着虹彩的落日余光,反射着天上一群白肚青翼的鸽子,一闪一闪的光线耀人眼光。这群鸽子飞翔空中,鸣叫的声音也同发挥自然的美惠一样。 这时两个人都没一点声音,满室里充满了艺术的意味,与自然幽静的香味——是几上一瓶芍药花香和她的肉体上发散的香味。这位画家的灵魂沉浸在这香味里了。 转过了两条街角,忽听得吱吱的声响,一辆华丽摩托车从对面疾驰过来。车上就只有一个司机,却是穿着礼服,带着徽章,高高的礼帽压住浓厚的眉心,蕴了满脸的怒气。是个五十多岁的官吏。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方从哪里宴会来的。但是当他的摩托车走的时候,琼逸的眼光非常尖利,从沙土飞扬中看见车上这个人,不禁吃了一惊!而且这辆车去的路线,正是他们从韩叔云家来的路线。这时被种种感觉渗到心头上,自己疑惑起来,不知为什么一天之中遇了这些奇怪的事情。 画室里充满了和静,深沉而安定的空气。韩叔云据在一张新式的斜面画案上,很精细地一笔一笔在描他对面的那个裸体美人的轮廓。他把前天那种喜乐都收藏在心里,这时拿出他全付的艺术天才,对于这个活动的裸体模型作周到细密的观察。琼逸女士,斜坐在西窗下一个垫了绣袱的沙发上,右手托住沙发的靠背,抚着自己的额角。一头柔润细腻的头发自然蓬松着,不十分齐整。她那白润中显出微红的皮肤色素,和那双一见能感人极深的眼睛,与耳轮的外廓——半掩在发中——都表现出难以形容的美丽。腰间斜拖着极明极薄的茜色轻纱,半堆在沙发上,半拖在地上的绒毯上面。在那如波纹的细纱中,浮显出琢玉似的身体与纱的颜色相映。下面赤着双足,却非常平整、洁净,与云母石刻成的一样。她的态度自然安闲,更显出她不深思而深思的表情来。玻璃窗子虽被罗纹的白幕遮住,而净淡的日光线射到她的肉体上,越发有一种令人生出十分肃静的光景。 琼逸满脸欣喜,披着茜纱长帔,两只润丽的眼睛,含了无限的乐意。待到青年进来后,使用双手握住了他的两臂。但青年看看屋里的画具,和她这种披着轻纱的裸体,觉得他所听的话,是没什么疑惑了!他脸上也发了一阵微红,即刻变成郁怒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反抓住她的手向叔云看。叔云此时,心里的艺术性已经消失无余了,从心灵中冒出热情的火焰来,面上火也似的热,觉得有些把持不定,恨不得将青年即时打死。自己也知道这话不能说出,便用力地坐在一把软椅上,用力过猛,几将弹簧坐陷。琼逸握住青年的手,觉得其冷如冰,也很奇怪。 狡猾的官吏话还没完,陡觉得脸上一响,眼前便发了一阵黑。原来韩叔云这时,他那一向温和幽静的艺术性质完全消失,直是成了狂人。听了这个官吏的话再也忍不住,便抓住他的衣领,给他脸上打了沉重有力的一掌。 春末的晚风已无些冷意,只挟着了一些花香气味,阵阵的吹到湖中的绿波上。天气微阴,一片一片暗云遮住蔚蓝的天色,有时从云影里露出些霞光来。映在湖滨的柳叶子上,更发出一种鲜嫩的微光,反射到平镜似的湖水上。风声微动,柳叶也随着沙沙作响。渐渐地四围罩了些暖雾,似有无穷的细小白点,与网目版上印的细点一样,将一片大地迷漫起来。这个城外的湖滨是风景最盛的地方,这时的一切风景笼在雾中,看不分明了。湖滨有个亭子,是预备游人息足的所在。琼逸一个人不知怎的却独自跑到这个亭子上来。 她穿了雅淡的衣服,脸上露出非常忧郁的面色。从前丰润的面貌已变成惨白,连眼圈也有些青色。她把握着自己的手像没点气力,只觉着周围的雾咧、水咧、风吹的柳叶声咧,和晚上归飞的乌鸦乱啼声都向她尽力的逼来,使她的心弦越发沉郁不扬!她在白雾的亭中,看着蒙蒙不清的湖光。她一面想:他和我几年的相知,平常对我很恳挚,很亲爱的,也没什么呀!我替人家作裸体画的模型并不是可耻的事,助成名家的艺术品,也没有别的关系啊。他知道的这样快,找到那里那样冷淡,看我像作了什么恶事,从此便和我同陌生的人一般,这是什么意思啊?……韩叔云却也奇怪得很,我的朋友找我,没有什么希奇,怎么便和人家抢去了他的画稿一样的愤怒?……我的灵魂却在我自己的身子里啊!……她想到这里,看看四围的雾气越发重了,毫无声息。她不觉又继续想道:那讨人嫌的狡猾官吏,听说后来和韩叔云还打了一场,被巡警劝开了。他来缠我,我只是不见他,他反在社会上给我散布些恶迹的谣言。现在我最爱的人不来了,不再爱我了!画师成了狂人,不再作他的艺术生活了!……奇怪?……到底我有我的自由啊!……世上的人怎么对于我这种人这么逼迫呢? 她想到这里,她的心像浸在冷水里一样抖颤。四围静寂,白雾渐渐消失了。从朦胧的云影里稍稍露出一丝的月光,射在幕着雾的湖水上。这阴黑的黄昏,却和她心中的沉思一般,但在云雾中还射出的一丝光明,在她心头上,只是闷沉沉的一片! 她怎么不到韩叔云画室里作裸体模型了?不到戏院里去扮演了?在这春日的黄昏,一个人儿跑出城外,在暖雾幕住的亭子里,独自沉思! 她同青年出了韩画师的大门,她满心里不知怎样难过,不是靠近青年便站不住了。但青年却板起冷酷苍白的面目对她,有时向她脸上用力看一看。两个人都不言语。 大门开了,他一看来的人像是个新闻记者,又像是个教书的青年,戴一顶讲究的薄绒帽,这却拿在手里扇风。天气并不很暖,他头上偏有几个汗珠。他的脸色在苍白色中现出原是活泼秀美的神情。这时见门开了,不等韩叔云说一句话,便踏进门来道: 叔云抱了一腔子怒气,方要向着这个少年发泄,不料琼逸却从窗里说出这个话,竟要将他让到自己的画室里去。他简直手指都发抖了。那个少年更不管他,便闯进了画室。叔云也脸红气促,跟了进来。 叔云不能说一句话,眼睁睁望着她的影子,随了青年走去!白色丝裙的摆纹摇动,也似乎嘲笑他的失意一般。看她对待青年那种亲密态度,恨不能立刻便同他决斗。不知怎的,他原来的艺术性完全消失了!他忘了她来作裸体模型的钟点是过了,他似是仍然看见她的充实、美满、如云石琢成的身子还斜欹在那个沙发上。他恨极了,身上都觉得颤动,勉强立起身来,走到沙发边,却有一种芬香甜静的气味,触到了他的嗅觉。 他说时用精锐的眼光注射着叔云。叔云明白了他是什么人,更不由非常生气,把住少年的臂膀,想拉着他出去。正在这时,琼逸女士披着茜纱的长帔,把画室的西窗开放,叫出惊促的声音道: 五十多岁的官吏和韩叔云对立在门首——因为他再不能让人到他室中去——这位官吏拿出一副骄贵傲慢的眼光注定叔云似怒似狂的面孔。他从狡猾的眼角里露出十二分瞧不起这位画师的态度。叔云对这个来人更加愤怒。两个人没说了两句话,就各人喊出难听而暴厉的声音。叔云两手用力叉着腰道: 于是两个人便在门首石阶上抓扭起来,手杖丢了,折断了,不知谁的金钮扣用脚踏坏了,各人很整齐光洁的头发纷乱了,韩叔云的紫绫花领结,也撕破了。他们——官吏和画家的庄严安闲的态度,全没有了。他们是被心中的迷妄的狂热燃烧着全身了! 两点半钟已过,忽有一种声浪从窗外传来。韩叔云向来不许有别人的声音打扰他的作画,现在正画的出神,正在画意上用功夫,竭力想发挥他的艺术天才,对着这个人身美心中却也怦怦地乱跃。他一笔一笔地画下去,他的思想,也一起一落,不知如何,总是不能安静。不意这叩门的声浪忽来惊破他的思潮。且是一连几次的门铃,扯得非常的响。他怒极了!再也不能画了,丢下笔,跑出画室。走到门口的时候,无意中回头来看看琼逸,她仍是手抚着额角,一毫不动,而洁白手腕上的皮肤里的青脉管,显得非常清楚。 不多时,这辆车已经停在韩画师的门首了。这个五十多岁的人,穿了时髦华贵的大礼服,挺起胸脯,手里提着一根分量重的手杖,用力向着髹漆的极精致的门上乱敲。——他忘了扯门铃——相隔不到一点钟的工夫,韩叔云这个门首,受了这两次敲声。这种声音,直把画师的心潮激乱了,一层层的怒涛冲荡,也把他的心打碎,变成狂人了! “骗人的人!……往后不准你再引她入你的画室……哼!……你敢不照我的话办理……你听见吗?……她是我的!……” “是呀,我是……但……” “我呀……是《日日新闻》的记者……琼逸女士,在这里吗?……” “我以为是谁,还是你……你呀!请密斯脱韩让他到屋里坐吧。” “恶徒!……万恶的官吏!你有权力吗?……哼……来站脏了我的门口!” “密斯脱韩……是你吗?” “好……画室在哪里?……哼……大画师!……”话还没说完,便要往里跑;叔云截上一步道:“少年……你是谁?为什么这样?……” “呵呵!简直是个流氓,是个高等骗人的流氓!你骗了社会上多少金钱、虚誉还不算,又要借着画什么裸体不裸体的画来骗那个女子!我和你说……” “……什么?……” 她沉思了多少时候,忽听得耳旁有一种呕……呕的声音,方由梦中醒悟过来。一阵微风吹过,抬头借着月光看去,原来是只白鸥从身旁飞过,没入淡雾的湖中去了。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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