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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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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想往下说,但记起座上真有女客人,知道这话太直率了。密司萧在一边也看这三段诗,听巽甫的评论,却不讲什么。她的个性即在沉默中也往往令人感到锋芒的锐利。 “诗人自然有过火的形容,其实最令我感动的还是第二段。你想,我们这一伙除了你不都是等于潜鳞,归雁么?虽是想,虽是企慕,不过在纷扰苦闷的生活中多添上一种说不出的心思罢了,其实是值得什么!……” “义修,不管怎样,我感谢你的诚恳送行的意思!不错,风流云散,当然的,可是在未来难道我们并没有一个风云聚合的时代?世路的乱离,正要大家共同努力把这条长满了荆棘的世路打开,义修,你说你甚注意于第二段,但是我也借重这一句‘不迁于时’的话转送你!……情感胜于理智,在现在和未来是多少要受点损伤的!” 实在巽甫咬着牙说这样理直气壮的话,他现在心中的扰乱自信比义修还利害。义修不发什么议论了,只望着有绿色点子的笺纸出神。 暂时三个人都不再说什么,静听着窗外的干芦苇在风中低唱着凄哑的寒歌。街上有漫长的叫声,是卖食物的在巷子中叫卖。楼下也听不见刀勺的微响。隔壁屋子中早没有动静,人已散去了多时。 § 十七 向来是崛强的身木,从中学三年级回过故里一次之外,他决心要把自己做现社会的一员。对于古旧的一切他真想用了自己的力量向后打退,老家族制度下的家庭,从他在乡间小学校读书时,他早早便认为非粉碎就得抛开。眼见着他的上一辈人的挥霍,自私,模型的纨裤子的行动,他的平辈远一层的兄弟们,才力的误用,游荡、侈奢,女子们的敌对、争吵,每个人与另一个的嫉忌、倾轧,面子上是那么雍容和平,其实这已是同居了三世的老家庭,十足代表了一个没落的士大夫人家种种的坏现象。他在心中原种下了愤恨的种子。恰好他方升入省城的中学便遇见了全国学生的剧烈运动,新思潮到处澎湃起来,身木投身其中,觉得自己的生之力有了尽量挥发的机会;觉得他的前途有一把明丽的火焰,等待着作他终身前进的引导。他看不起那一般专在会场上与报纸的记事栏中出风头的青年。秉了父亲干练作事的性格,与南海边乡村女子的母亲的沈毅忍耐力,他是要找一条道路去对社会打交手仗的。所以在种种集会中,他不妄言,也不与那些浮夸的学生作朋友;他更不轻易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发便加入什么主义的小组团体。“干”的一个字却是他的特长,认定的事曾不向回头想。因此大家都叫他做豹子头,借用了《水浒》上勇敢与颇精细的好汉诨号送给他,绝没有取笑的意思。在纷乱虚浮的青年团体中,谁都明白他是一个硬性的,热烈的,能咬住牙向前冲的人物。虽然那些高论派的学生讥笑他不会思想,不懂分析理论的方法,他皆不计较,心里却对他们冷笑。 从再一度被拘留以后,他不作重回故里的梦了。还有母亲,妹妹,小弟弟们,但他另有所见,有工夫要尽力地读书,活动,不肯把他的时间让家庭的温情消磨了去。 正是巽甫随了那位政治运动的领袖远行的期间,身木却升学到吴淞的一个德国式的工科的大学中了。 他立志要从科学的发展上救中国,虽是在思潮激荡的几年中,他在学校对于算理与理化一类基本科学的功课却分外用力。所以能考入这个素来是以严格著名的大学。当时北方的唯一学府成了各种思想的发源处,青年们都挣扎着往里跑。他却走了别途。他不轻视思想的锻炼,可是他认为在这个时候如果要输入西方的思想须有科学的根基,否则顶容易返回中国人的老路子去,——议论空疏找不到边际,也无所附丽。 江边,秩序生活的上课,自修,加紧地学习德国语文。虽然忙劳,身木反感到比在中学时思想上更有了着落,而且也能脱离开好争吵,好高论,好浮泛地批评一切的那些朋友们的围绕,使自己的心更能向深沈精密处用。 自然,古老纷杂的社会与私人权利之争取的政潮,照例的内战仍然在继续扮演,而且愈来愈厉害。一切,一切,都是必然地要预备一个大时代的来临。身木却很安然地暂时抛开了那些纠绕,用力读书。他想把有用的学识多少挈取一点,好献身于未来的那个时代。 十一月的初旬,虽在江南多少也感到清晨的薄寒了。他记挂着有好多生字的德文课本,忙忙地吃过校中的早饭,挟了几本厚书,想到江边找块清净地方习读。走过学校的号房时,有人给了他一卷报纸,两封信件,他匆匆看了封面,便塞在衣袋里往外跑。 不多远,他在江厓上找到一块还微有枯草的土地,坐下,把书本丢在身旁。拆开那封贴着异样邮票并且盖了他不能认识的怪字邮戳的信件,白色信笺上第一行的字很疏朗地认入他的眼帘。 “原来真是老巽的!……”他想着。 信很长,看完一遍,他毫不迟疑接着从第一张起再看一次。 在初冬的江边,景象反显得清肃了。遥映着一线明流的长江,入海的水色绝不是那么混浊了。三五个,从不知何处飞来的枯叶轻轻地点到水面上,毫无声息。天空中掠过几只憔悴的燕子,翩来翩去,他们早感到觅食的艰难。有时近处有汲水的农妇,裹了包头在小道上行走。这地方距学校略远了,听不见有什么人语。 寂静中身木十分注意地把这封长信阅过两遍,他一手在地上支持着身子,一手把信笺信封握住,只是望着茫茫的水色凝思。 除掉描写一些新奇与荒寒的风景气候之外,那些隐约的字句中间明明是那位领袖给予他一个提示,而托意于巽甫写的。很明白,身木是彻底明白的!那位干政治生活的精警而又富有经历的中年人,对自己早有认识。而最南方的政治运动的连锁,在这中年人那里自己也听到过一些半公开的消息。……但自己原想应分把学程在这四年之内作一结束,然后再冲到社会中去火拼,这一来呢,不错,仍然是求学,方向可转了,仍然是有力的奋斗,而在将来锻炼出来便须直接在政治行动中翻滚,与纯粹想研究科学应用的志愿当然不是一条路。 他一动不动,目光从浮荡着一层薄烟的水面上移到晴空中的流云。一碧无垠的远空被东方的朝旭金光映耀着,过细看,仿佛有数不清的蓝色小星在金丝交织的密网中跳动。流云,——轻柔飘逸的棉絮把闪闪的蓝色小星迅速地收进去,接着又放射出来。空中,在这时的身木仰望去,是这么神异的□趣的现象。 他不是诗人,近来更少闲心去对自然作痴妄的设想,或赞美。但为什么呢?现在他忘记了颇为拗口的德国语文,忘记了拆看寄来的报纸,只是向空中出神。 忘我般的境界,……他颓然地伏到草地上了。 为科学而牺牲一切呢,还是为急于求国家与民族的解放运动而投身于争斗的政治生活中呢? 他对于恐怖与己身的利害关念倒不在乎,他要选择的是走哪条路,可以更迅速地挥发一己的力量,能为这快要沉落的国家担负点救急的责任。 对于自己的个性还难得有明确的判断。他想:“也许他们都把我看做一个有力的战斗员,不避艰难,不辞劳苦地向前冲;也许他们认为像我从此沉潜于专门的科学中是缓不济急,是用违所长。但我自己呢?在这如火如荼的时间中,在这孱弱疲乱的社会中,一个怀抱着热情的青年究竟要走哪条大道?” 身木分析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感到欹倒在这么美好的大自然的怀抱中心上突突地跃动,鼻孔中微微有点儿酸咽,呼吸紧迫,似乎眼里有几滴泪晕却没曾落下来。 农妇走过的干泥小路上闪过来两个人影,看不清是哪两位,他知道是同学,从他们穿的服装与蓬蓬的头发上可以看得出。像是为了自己在这儿,他们也迅速地跑过来。身木虽然在这时不喜欢有人来打断自己的沉思,却又不便于走开,只是把那一卷报纸在草地上抛着玩。装作很闲暇的态度,同时那封长信已随手塞到短衣袋中。 “骨忒毛尔根!哈林李!”他们的一个已飞步到了身木的旁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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