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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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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热的天,请你来,——校长!……”身木的母亲到这里多少年了,口音总还带着福建的土音,说起话来有点费力。 贡大爷不等得坐在方藤大椅子上的老太太把话说完,他按照向来的习惯用两只手一齐用力拍着藤盖,即时跳起来道: “我说坚铁,……我说!……哎!……说总是不信!两者之间,怎么好?怎么好?……” 他的面孔都涨红了,不多的几根黄须子因为说话时唇皮的颤动,它们仿佛也在跃动。常是像用白眼珠看人的眼光浮罩上一层着急的热情: “安大哥,怎么啦?说了半天为的什么?”坚铁一面快快脱去长衫,一面检个坐位坐下问。 “怎么?不是?……你也算做一个教育中人。不论大小,有的是应该,——应,应该教导年轻人的责任。你,……你看,咱族中那些无天无法的孩子们,闹,……一个劲儿闹!类如坚石,……类如巽甫,……不,桐叶村的巽甫,……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慷慨地说了一大段,愈着急话愈说不清,把小时候的口吃病都说犯了。这是他的老毛病,他来回在房子中间转了几个圈子,用眼角斜瞅着旧藤躺椅上半欹的坚石,坚石却不作理会,手里拿了一本线装书仿佛是在看的出神。 坚铁进房子来听了这些话,其实还不曾了解究竟事情如何发生,他蹙蹙浓眉头,半笑着。 “好,安大哥,人家说大老爷多是糊涂官,喂!难道不是?你光着急,可是身木到底闯了什么大乱子呀?” “这不用我说,你看,桌子上的挂号信。——作下了,找着一家人!” 坚铁从红木小圆桌上把那个白洋纸的信封拿过来,抽开匆匆地看过一遍方才了然。原来这是巽甫给身木小兄弟的一封简信,上面只是简括叙说。大意是身木因为在学生联合会办的新剧场中守门,为剧情的激烈受了警察的取缔,他们不服从,争斗起来,身木在前年学生游行中已经与警察闹过,结果是在警察所拘留了一夜,不料他这次更是愤激。警察原来认得他,便不客气地拿了去。一共三十几个学生,听说这次不比从前,一定得赏给这些小孩子一个罪名,不能轻轻地关上几天就轻易放出来。巽甫信上的话至此为止,并没有提到如何去拯救这热情的年轻人,或者嘱咐家中怎么去想方法。虽是给身木的小兄弟的,这很明白自然是给他的寡母一个通知。 坚铁看完信后,把信封反来覆去在手指间折叠着,不做声,眉头仍然用力蹙起来。坚石更是安静,若无其事地看着书本子,安大哥吸着旱烟,将厚脊背靠住墙,竭力忍着不先说话。 身木的母亲虽然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幸而她从前同身木的在外游宦的父亲经过不少事,还不至于十分惊惶,她勉强笑着对坚铁说: “你看,这又得怎么办?孩子的不争气,胡闹,我还——说什么。事情打到头上,在家中的人,校长,你常办事,是个明白人,你想,咱们应该怎么样?……” 坚铁一看过这封信,他早已猜明请了自己来的意思,这回经身木的母亲这么说,他想不出答复的话来,便回头对坚石道: “你看怎么办?省城学生界的情形你自然比在家的人谁也熟悉。” 坚石手中的书本子没曾翻过一点点,仍然遮着半边脸,轻轻地答道: “不知道,——我不是早已逃脱开了。我不与他们通信,——我也不去想,……大哥,你不明白,还问我!”他的话不再多说,声音是那么轻,似乎一个病人勉强回答问病者的招应话。 安大哥——就是小听差叫他做贡大爷的,——就深深地压下一口气,又重重地从鼻孔里喷出来,向坚铁正色道: “你弟兄够得上下‘难兄难弟’!你懂得,——懂得姨太请咱们来干么?为的唱双簧?我,——这老大哥谁都不理会,管他是小兄弟、侄子行,我就不会玩手法。年青人学得真乖巧,落下树叶怕打破头,什么事只推得干干净净。巽甫,这莫明其妙的信,坚石的回答,真是一对,——真是新青年的代表!哎!佩服了,佩服了,——而且佩服得很!这便是中国新教育的效果。……中国不亡,……” 坚铁看这位老大哥真的骨突起老嘴来要生大气,他便立起来,一手扬着那封小小的书信道: “别忙,老大哥,你不是还没把我加入这个定案吗?不管他们,——你再说得响亮些,近处的也听不到,不要说发信的人了。商量商量看,我想现在虽然对学生比前两年严厉些,还不怎么样。瞎着急也不成。身木不是十岁八岁了,日后他自然知道轻重,巽甫未必有别的意思,不能不对姨太告诉一句,却是好意。省城还有几个人,不会白瞅着这年轻的受。大约不过十天,八日,——多说,准会放出来。这次倒不用操心,但在日后呢?不敢具结!身木弟的劲头大,不是往回头走的人,你想不是,老大哥?” “哼!到底大几岁年纪了,姨太,坚铁说的是有见识的话,也许这次没有什么大不了。——好在他今年便毕业,是个关键,去年我在省城同他谈过,志气很高,一点不忧虑。校长,你该比较比较,‘对亲不说假话’,比较比较他们这三个:——身木,巽甫,还有这位出家的老弟!” 身木的母亲点点头,眉毛上的皱摺一丝都没曾展开,坚铁来回在砖地上踱着方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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