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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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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叫坚石的客人恭敬地侧坐在主人的对面,连有污泥的长衫并没脱下来,把两只发汗的手交互握着。 “二叔,说什么理想,这名词太侈华了!许多人一提到这两个字,便觉得其中藏着不少的宝物,可以找出来变卖,太聪明了,也太会取巧!我到现在再不敢借这个名词欺骗自己了!不错,这两年以来,就是为了它把我的精神扰成了一团乱丝,什么事我没干过!真的,什么‘惭愧’我说不上,……这不止我自己说不上吧?时代的启蒙运动天天使青年人喝着苦的、甜的、辛辣与热烈的酒,谁只要有一份青年的心肠,谁不兴奋!这两年,该也知道,就是在这原是死板板的省城之中也激起许多变动的波澜。一般人做官、吃茶、下围棋、读老书,还有买卖,做苦工,看小孩子,自然这运动还摇憾不了那些人,但是,有血有肉的青年人哪个不曾被这新运动打起来?我,示威、游行、罢课,学生会的职员,演新剧,下乡查日货,发传单,与警察打架,照例的那些按着次序,又是各处一例的学生的新法,都加入过,而且还做了这省城中青年运动中的主要分子……黎明学会的组织与讨论,……啊啊,我在其中费过了多少心思,连失眠吐血甚至一天不吃饭的事不是没有!二叔!……” 他本来不想急切地说出他这两年来在兴奋生活中所感受的苦痛,因为不容易有这末好的机会,激动的心情的火焰却不容易完全在这个青年的胸中消灭。他的房分不远的二叔,暑假中从北京回来,与他是第二次的见面。他决定要从头讲起,好使他的叔叔根本明了他要出走的心思。 他的叔叔知道他的脾气,便不肯打断了他的申诉的长谈,慢慢吸着了一枝香烟静听着。 “可是现在呢?我什么都没有了!谁欺负我,谁夺去了我的时代的信念?不!你晓得我这点倔强,虽然是乡村中的孩子,骨气呢,咱们总能自傲。那些官吏,政客们的把戏,我经过学校外的生活的颠倒,算多少明白一点!……” 主人忍不住微笑了:“你只是明白一点点吧?” “因此我才觉得社会的毒恶。青年人都是傻干,人家却在他们中间用种种的计策。本来自己就不会有团结,学说、思想,你有一套,我也有所本,他呢,又有别致的信仰。起初是议论不同,日子久了简直分成派别。……” 坚石的态度这时颇见激昂了,他立起来重又坐下,黄黄的腮颊上染上了因感情紧张的红润。但是主人却冷静地在留心他的神情。 “你以为青年人分成派别便觉得悲观吗?”他再问一句。 “……是,……也不全然如此,令人想不出所以然来!”坚石对于这个问题觉得确难用简单的话答复。 “所以然?这不是想到哲学上的究竟观了?哈哈!……”坚石的叔叔想用滑稽的语调略略解释坚石的烦闷。 “像我,想不到把人间的是非判别的十分清楚,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我们那样热烈的学生运动经过挫折、分化,经过人家的指挥与一家人的争执,不是一场空花?也许不是,但我却受不了这些以前的激刺与当前的落漠,……再说回来,我更办不到像两年前没经过这一段生活的我,安上心去读功课,求分数,盲目地混到毕业,抛弃了去找新意义的生活。……” “怎么样?你也有这个决心?” “决心是有了,我一进门的那句话:两个月来再三地作自己的决定,如果不走这一途,我怎么活下去!我能够怎么样?” “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你真是经过详细的考虑,要那么办,自然这是一个人的自由,……不过……” 主人的话说得很迟缓却很郑重,表明这几句话的分量。 坚石用微颤的手指抹一抹额上的汗珠,将疏疏的眉毛紧紧聚拢来,两只手握得更加有力了。 “决定!决定!二叔,你不必过虑!我在现时中再没有出路,——自杀,我不,那是卑怯的行为。我同意杜威夫人的话:如果要自杀,还是打死几个人,我无此勇气,下不了那份牺牲的硬心肠,我只有走这条路!……” 他站起来,脸上越发红了,像是还有些待说的话一时说不出来。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只蝇子在玻璃窗上哼哼地乱撞。香烟的青圈在空中散开。窗外一盆盛开的白莲,日光下那些花瓣也现出焦灼的样子。 “今天我来辞行!”究竟还是他先打破了这一小会的沉寂,“并且我得求二叔的助力,因为盘费还差二十元。想能原谅我,给我设法,除了二叔,除了那位悲菩女士什么人我没告诉过。……” 主人深深地吸一口气,不即回答。 “这不行吗?二叔,不会有一般世俗的见解吧?”他又来一句反激的话。 “世俗的见解未必都是差错……你特地将要出家的决心对我说,自然你信的过我,无论如何,我不会露了你的消息,你想,如果铁坚他知道你想着往空山中去剃度,你母亲,你的妻必然全来了。可是你若不对我说,我也是在闷葫芦里,我尊重你的自由的决定,放心,日后总不至由我的口中透露出你的行踪!反过来说,你也细想一想,这不是随便玩的事,此外你真不能走别的路吗?钱在平时我能够为你办,哪怕数目再多点,这一次除了说‘不行’之外,我没有更妥当的回答。” 想不到的拒绝使坚石惘然了! “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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