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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表姊婿熊铭青书


  致表姊婿熊铭青书[1](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铭兄:

  岁尾年头,最易动人怀抱。况我今日处境,更觉百感烦心,念国难之日急,恨己身之蹉跎。冲天有志,奋飞无术,五更转侧,徒唤奈何?虽然楚囚对泣,惟弱者而后如此。至于我辈,只有坚忍以候。个人生命,早置度外。居狱中久,气血渐衰;皮肉虚浮,偶尔擦破,常致溃烂。盖缘长年不见日光,又日为阴湿秽浊所熏染。譬之楠梓豫章[2]之木,置之侧所卑湿之地亦将腐朽剥蚀也。又冬令天短,云常不开;又兼房为高墙所障,愈显阴黑,终日如在昏幕中,莫能细辨同号者面貌。人间地狱,信非虚语。有人谓矿工生活,是埋了没有死;大狱生活,是死了没有埋。交冬以来,吾日睡十四小时(狱规:晚六时即须就寝,直至翼晨八时天已大明方许坐起),真无殊长眠。当吾初入狱时,见一般老难友对于囚之死者,毫无戚容,反谓“官司打好了”。深诧其无情。后乃知彼等心理皆以为与其活着慢慢受罪,反不如一死爽快也。每月逢七、一日允许囚人亲友来监探视,难友皆戏称此接见曰为“上坟”、“烧纸”,狱囚每月有来“烧纸”者,约三分之一。此辈获亲友银钱之接济,生活自较完全无人“上坟”、“烧纸”者为好。一般完全无人“上坟”者,只有盼望每年狱中例给之三次馒头(平日均食小米,惟元旦、端午、中秋给一餐馒头)。因而患病,是最苦事。吾所居号对面,相距数尺,即为病号,早晚时闻号呼惨痛之声。吾于彼等,不哀其死,而伤其病。虽常给以物质帮助,然鬼而为鬼烧纸,所能分惠亦不多也。

  以上琐琐叙述大狱生活,吾兄阅后,或将以为弟居此环境中,将如何哀痛伤苦。其实不然,弟只有忧时之心,一息尚存,终当努力奋斗,现时所受之苦难,早在预计之中,为工作过程所难免,绝不值什么伤痛也。因此弟之精神甚为健康,绝不效贾长沙之痛苦流涕长太息;惟坚忍保持此健康之精神,如将来犹有容我为社会工作之机会,固属万幸,否则亦当求在狱能比较健康而死,弟并无丝毫悲观颓丧之念也。与吾同号者,尚有五人,彼等官司皆在十年以上,时常咨嗟太息,以为难望生出狱门。我尽力慰解彼等,导之有希望,导之识字读书,导之行乐开心(下棋唱歌),一面给彼等以生趣,一面使我每日的生活亦不空虚。当彼等诅咒大狱生活时,我尝滑稽的取笑说:“我们是世间上最幸福的人,每天一点事不做,一点心不操,到时候有人来请睡,一睡就是十四点钟;早上有人来请起,饭做好了就请我们吃;上厕所还有人跟随;冬天又烧火炕,难道还不够舒服么?”同时又叙述遭受天灾或兵灾区域难民的痛苦,冰天雪地中沙场战士的生活,我们较之,实已很舒服。自然,任何人都愿在沙场争战而死,不愿享受大狱的舒服,吾之为此言,一面取笑,一面亦示人世间尚有其他痛苦存在,不可只看到自己也。即如吾兄现时之生活,想来亦必有许多难处,不过困难内容性质与弟完全不同耳。弟处逆境与普通人不同处,即对于将来前途,非常乐观。这种乐观,并不因个人的生死,或部分的失败,一时的顿挫,而有所动摇。弟现时所最难堪者,为闲与体之日现衰弱,恨不能死于战场耳。每日天将明时,枕上闻军营号声,不禁神魂飞越!嗟乎!吾尚有重跃马于疆场之日乎?

  以上为二十三日(即昨日)所书,今晨于放厕时,忽闻可惊之消息,即由军犯口中传出,得之于昨日望彼等之友人所言,云日军已攻下山海关,正进犯热河,傅主席将率三十五军东上作战。

  又:前日因闻日军攻下榆关[3],进犯热河,傅作义主席将率兵东上作战之讯,精神至为兴奋,因想写一信致傅,说明我对抗日战争的工作意见,并对我个人问题有所要求,现此信已写好,将托狱长寄出,特抄在下面,请转给舅父一阅。

  一九三三年一

  弟月 二若十飞四日

  【注】

  [1]熊铭青是王若飞大舅父黄干夫的二女婿,曾留学美国,时任东北大学教授,“九一八”事变后,随学校迁到北平,这时黄齐生也在北平,两人常见面。这封信也曾作为附录收入黄齐生刻印王若飞《抗日战争策略——致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书》小册子中,当时用的题目是《最近致表姊婿熊铭青书》。本书编者改用现在这个题目。

  [2]豫章,即樟木。

  [3]榆关,即山海关,又称渝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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