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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特别的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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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〇年九月十九日) 铛……铛铛……,学校的钟已经报了十下了。一间寝室里面有三十多个学生,多已呼呼的睡着;只见一张床面前,还燃着一盏小小的洋烛,有一个学生正拥在被里拿着一本书,翻来覆去的观看,但他那神气,又好像不甚属意于书的样子。看了两篇,又将书抛下,一时又重复拿起,如是的经过了几次,觉得有点疲倦,方才吹灯睡下。 那灯虽然熄了,他却不即睡着,床上有翻腾的声音,仿佛正在思考一件事的样子。闹了一两点钟,才渐渐的睡着。 学堂的规则是六点半钟入自习室,七点半钟进早餐。他因昨夜睡得很迟,直到七点一刻才醒起来,匆匆忙忙的披上衣服,胡乱洗了两帕脸,口也不漱,头也不梳,便跑进餐堂去吃早餐。 因为学校的管理很宽,他的同学睡懒觉的也很多,所以还没有人干涉他这种行动。 这个学生,因为他性情洒落,不拘形迹,言谈动作,都另是一种性情,大家就送他一个绰号,叫“大神精(经)”。他又常穿一件宽大的外套,顶一顶高高礼帽,行动不离的夹着一个大方夹,仿佛大学教授的装束一样,众人又送了他一个“博士”学位。 他的衣服、帽子、靴子是不轻易用刷子来刷的;他的朋友多是爱好的,每日起来,洗脸、梳头、刷衣服、擦靴子,至少要耽搁一刻钟的时光。他常笑他们把时间这样浪费,太不经济。然而他却自己看看身上穿的青衣服已是变了灰色,黑靴子也成了黄靴子。有时众人见太污秽得不像样,劝他整理整理,把刷子也送到他的面前,他拿起来,轻轻的略擦一擦,就放下了,好像深恐刷坏了刷子的样子。 他的头发,差不多三个月才剪一次,只有沐浴到还勤快,因为他视沐浴是兴奋精神的一个法子,所以倒还去做。 要说他不爱清洁,然而他对于旁人的不洁又是很厌恶的,“真是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了。他平常对于居住的地方和箱子用具,见着零乱不堪,寻觅东西费力,也尝细细地收检过一两次,但是到了第三天,亦复又杂乱无章了。 他那遍身的荷包内,尽都塞满了信纸文件,有些日子太久的,不是字迹磨灭,便是揉成粉碎。 他当时很喜欢吃酒,每吃必醉,这醉竟是一种烂醉,差不多人事不知,同死人一样,直要休息几天,方能恢复,后来算是戒得多了。他平常很喜欢看修养的书,有时和朋友讲论学术,所说也极有理。但是问他自己究竟已实行否,这就不敢说了,他的修养是嘴上的修养,要讲实行,只怕还不及不知的人呢! 他研究的学问,毫没有一点系统,得到这样看这样,得到那样看那样,所以很是肤浅,若是与人谈学,说到专门切实的地方,便去不了,不过仗着他人聪明,还不会露马脚罢了。 他是个最不守纪律的人,别人定的他要破坏,就是他自己定的,也不能自己遵守。不单是办事是这样,就是讲学也有一种推倒一切的精神,看去虽是狂妄,倒还有他独到的地方。 他平常言谈举止,无处不流露一种夸大妄诞的态度,因为他很敬羡拿破仑的为人,有时登高独立,俨然效拿破仑蹴踏万家的气概。同学尝讥诮他,说这就是拿破仑么?他听了并不以为忤,也不因此收敛。 他喜欢读古英雄之传记,每到兴会淋漓时候,便不禁忘形的做作起来,但他所取的英雄,又与众人所见不同,桓温过王敦墓,称敦为可爱,真是赏识于牝牡雌雄之外了。 俗话说:说大话者多不能做大事。“大神精(经)”恐怕也是这样的人,不过他有一件难得的地方,就是普通一般人遇着未经见的事,危险的事,繁难的事,总有一个畏难的观念。他却毫不在意,无论力量能不能担负,总要举他一举。能耐苦,不畏难,他倒有这六个字的精神。 “大神精(经)”对于宗教的书,也喜研究,他尤好读佛经;但他对宗教的信仰,却很薄的。因为这心思既不能沉潜深入,见解又时多怀疑,这两件都是于信仰最忌的。正是聪明人的得处在此,失处亦在此。 社会是罪恶,人生是悲苦,这两句话他很相信。但他不因此而入厌世一流。以为我们当战胜罪恶,战胜悲苦,创造一个理想世界。 他这次来法所想研究的为哲学和社会学。有人问他学这两项的用意,他说道:欲救今日之中国,物质科学,固不可缓;精神科学,尤当注重。因为人民若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以支配一切,就仿佛没有脑筋的人一样,那是全无用的。 他对公共的事情,倒很热心办,常说一个人在一个社会里面,当注重群众的利益。凡是一宗事情,只要是我所能办而又非我办不可的,就要牺牲自己一点精力,努力去做。所以同学里面,一有公事,多半找他,弄得他应接不暇,完全不像以学为本位的样子了。 他办起事来,虽肯任劳任怨,但非常专擅,差不多没有商量的余地,呼这个,喊那个,完全是一种指挥命令的样子。众人平日知道他的性情,并且又是公事,倒还不肯与他为难,然而终有一些人,心里很不满意。这不能说别人的不好,试问有骨气的人,那个肯受这样的呼斥呢? 他的生活完全是一种不规则的生活,无论求学办事,遇到兴奋的时候,差不多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全不觉倦。及到锐气一消,比那驽马还要难教一点。 他的品行是不完美的。不过根性还不大差,小德出入罢了。 他待友很能推诚相与,所以同学很喜欢和他相交。他那种脱略不拘的性格,本来最易得罪人,大家多知他没有什么坏心,所以多能原谅他。 我絮絮叨叨的写了这一大篇,到底这个学生是谁呢,不消说就是我王若飞了。我写这篇的用意:第一是明明白白的把我的真性情表出来,使你知道若飞还是当年的若飞,不要以为一出洋来,会吹几句新思想,便变成时髦的青年志士了。第二是因为旁人批评我多不确当,我自己的得失,我是很知道的,我虽想将不好的地方痛痛戒绝,努力从好的方面去走,但是我却没有这种毅力,还要朋友匡救! “敛才就范,切忌眼前有虚名;留起精神,备他日担当宇宙。”此皆我最近极喜欢的格言,特写来作个“尾声”。 (原载《达德周刊》第二十三期,一九二〇年九月十九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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