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王尽美光辉的一生

　　罗章龙

　　风雪榆关道，同君到海隅。
　　地掀千嶂起，波涌片帆孤。
　　海岳兼形胜，天人辟坦途。
　　叮咛五矿事，喜汝建良图。

　　这首诗记述了1922年冬，风雪载道，我同王尽美同志为计划开滦五矿罢工，同登山海关的往事，王尽美同志是我党早期优秀的革命家，工人运动杰出的领导者。他在党的创建和早期工人运动中，建树极多。在长期的对敌英勇斗争中，积劳成疾，一直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为党的事业鞠躬尽瘁，至死方已。逝世时年仅27岁。

　　我认识尽美同志早在“五四”前后，那时他曾以山东学生会代表身份来到北京，他在北京大学文学院联络事务时，我第一次遇到他。他对我们采取直接行动冲击亲日派感到很大兴趣。他给人的印象是很有抱负、谦虚好学、诚挚亲切。他向我介绍了山东学生运动的近况，并对当时的政局和帝国主义在华侵略罪行等进行剖析，义正词严，条理密察，力辟当时种种谬论，伸张革命大义，陈述极有见地，我们因此很快就熟悉了。1920年初，我和一些北大同学正秘密酝酿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他知道后也欣然参加，成为北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在山东最早的通讯会员。此后，他不断往来济南与北京之间，参加会务活动并商议筹建山东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等事。同时我也常到济南去，经他介绍认识了邓恩铭、王翔千、鲁佛民等。他们后来都成为山东早期的共产党员。那时正值山东建党初期，我们还一道去过津浦路沿线，建立铁路工会；到过淄川、博山工人区以及青岛、四方等地开展工会活动和建立党团组织。每到一地，尽美同志都积极向工人群众宣传马克思的学说和理论。在这期间，我们结识了一些工人领袖如李宝成、伦克忠、郭恒祥、胡信之等同志，他们在山东工人运动的发展中都起过重要作用。当年北方区委（编者按：“一大”以后，成立北京地方委员会，1924年成立北方区委）和山东的同志间，不论在学习和工作各方面总是不分彼此、互相支援，关系至为密切，结成战斗友谊。

　　1922年在苏联伊尔库茨克召集东方弱小民族大会（编者按：原拟在伊尔库茨克召开，后改在莫斯科召开，闭幕于彼得格勒），以示抗衡于华盛顿分赃会议。尽美与恩铭同志由北方区委推选为代表出席了远东大会，会后留在苏联继续考察。他努力学习，进步很快。归国后工作更为勇进，主办刊物，宣传民众，向军阀及帝国主义作斗争不遗余力。

　　时国内革命职工运动蓬勃发展，处于第一次工运高潮时期，而北方铁路工人实为运动的中坚。时尽美已任山东劳动组合书记部书记，他建议把山东分部合并于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以期共同学习，相互推动。我亦极表欢迎，经过商议后经中央同意，尽美遂来北京与我共事，担任北方劳动组合书记部秘书，负责京奉路山海关一带工作。他深入基层，开辟阵地，备极艰辛，终于成功地领导了全路工人罢工斗争，争得了工人的基本权利，建立了京奉路全路总工会。随后又在此基础上，参加领导了全国闻名的开滦五矿大罢工。我与邓培和尽美任罢工委员会总指挥。

　　1923年，京汉路工人“二七”大罢工期间，在北洋军阀残酷镇压面前，尽美同志临危不惧，奔忙于北京、山海关之间。一方面积极组织京奉路工会参加声援，一方面又严加防备敌人袭击，使京奉路工会免于遭到大的破坏。由于他在工人中的威信，深为敌人所嫉恨。某日深夜反动当局将尽美等同志逮捕，幸得工会纠察团及早发觉，群起救护出险。尽美乃返回北京，后又转往山东淄博、青岛、四方等地，继续指挥各地工农组织，不稍停歇。时他任山东省委书记（编者按：“一大”后，成立中共山东区支部，1924年成立中共山东省地方执行委员会，王尽美同志均任书记）兼山东工委主席（编者按：“一大”后，成立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山东支部，王尽美同志任主任）和国民党山东执行部委员。山东反动政府对尽美行动恐慌万状，四处缉拿。尽美于该年秋复来北京任全国铁路总工会干事。在工作极度繁重和困难的条件下，尽美总是不顾个人安危，身肩重任，为稳定全局、营救被难战友、恢复工会组织而多方奔走，给我们很大助力。

　　他平日生活极为简朴，工作过度紧张，终因积劳成疾，但他仍以带病之身为党工作，来往于济南、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劳瘁之状不堪以言语形容。由于得不到适当疗养，病势日剧，以致无可挽救，于1925年8月病殁于青岛汇泉医院。

　　时我正在青岛巡视工作，急赶赴医院，相见于弥留之际。尽美临终，以党的事业相嘱，遗言毫不涉及私事。我党失去精干，我内心深为悲痛。事后，北方区委在北京、唐山等地隆重举行大会追悼，我当时曾作诗以志怀唁，悼诗如下：

　　亿昔书记部，东鲁萃群英。
　　党团多魁秀，君领方面军。
　　严严泰山峻，泱泱黄海山。
　　青济衮泰间，风起复云燕。
　　方圆亘千里，车马久经循。
　　攻守大槐树[3]，转战皇姑屯[4] 。
　　罢工曾卧辙，布檄竟飞文。
　　凡此诸战役，与君共经纶。
　　积劳染沉疴，心力交相侵。
　　予闻君病危，一再临海滨。
　　访君汇泉医，见君神志清。
　　遗语不及私，肝胆为摧崩。
　　医术诚不竟，百药竟无灵。
　　夺我党之良，苍天何不仁。
　　叹息斯人去，群工泪为倾。
　　此恨何时已，沧海欲生尘。

　　我于1926年中华全国铁路总工会开会之际，为王尽美同志写了一篇传记，载于《革命战士集》中。

　　该书已佚，现将原文郑重转录如次，以存史迹。

　　王尽美原名瑞俊，山东莒县人。山东为近世纪德日帝国主义角逐的市场，北方民族思想的策源地。尽美少怀远志，遍读国际革命史乘，慷慨慕奇节，故其参加社会运动，远在1928年以前。1919年（编者按：应为1921年）帝国主义列强在华盛顿会议，协定宰割中国方略，为帝国主义对华侵略最猖獗时代。但因国人昧于世界政治，茫然无所觉，反盲从附和，如中狂疾。尽美独著论投山东各报，力辟谬论，分析世界政治，条理密察，陈义正雄，确山东舆论界空气为之一变。时尽美方为济南第一中学校（按：应为省立一师）学生，在山东青年运动中已崭露头角了。

　　是年苏俄在彼得格勒召集东方弱小民族大会，以示对于华盛顿“分赃会议”的抗议。远东各弱小民族云集响应，列席代表数百人，尽美被选为中国民众团体方面代表前往参预。会议既闭，留俄考察大革命后政治、经济及国际革命运动状况，凡数月，学问益进。归国后遂团结山东民众，开始与军阀帝国主义斗争。盖自彼得格勒会议结束，中国革命运动才与国际革命运动有密切的联合，帝国主义列强在华的侵略更因此联合而呈动摇之势。

　　1922年，国内革命的职工运动狂热地发展，北方铁路工人实属此运动中心。尽美时方在京奉路山海关独当一面工作。该地为关内外出入要站，国内战争必争之地，所以军阀防御工人备积严密。而工人间亦帮派分歧，互为仇敌，尽美初至时进行最感苦闷，但遂变装毁容，投身工厂为冶铁学徒，昼夜苦力，得闲便向工人宣传。此时尽美以一“工钱奴隶”，赤手空拳与工头、厂长、工贼、军警等搏斗，历尽人生未有的苦痛。卒运用他的智力克服一切困难，打倒许多强敌，于三个月内全体工友群众均接受了他的宣传，山海关工会遂在尽美领导之下宣告成立。

　　尽美一方面发展京奉全路工会，促成京奉路总工会的组织，一方面帮助秦皇岛数万煤矿工人创立五矿工会。于是数万矿工如潮涌一般，纷从十层地窟投奔尽美指导的矿工会旗帜之下，后来开滦五矿不断的罢工潮，即尽美当时撒布的种子。

　　1923年2月4日，京汉路罢工爆发，举国震动，尽美指挥全路工会迅速赴援。原因前线挫败，事遂中止。尽美默察局势恶化，京奉工会必难幸免，因严密部勤内部，日与工会会员讲论防守方略。某日深夜忽有大队兵士袭击尽美住所，幸工会纠察团闻讯，群往救护尽美出险。尽美遂于风雪奇寒中，由榆关道上步行赴天津。

　　自是紧密重返济南主持山东各项运动并常常往来于淄川、博山、青岛、四方等处指挥全省工农组织。山东政府惶恐万状，饬令各县到处严侦尽美行动，军警监视无虚日，是年秋尽美遂复往北京任全国铁路总工会干事。时正值军阀曹锟当国，北京政治暗无天日，禁锢严密甚于专制帝政时代，杀戮政治党人尤为残暴，故当日北京有刑场之称。尽美在极困难的环境中工作，赴事机警，略无跼蹐之色，并为营救“二七”幽囚保定诸同志，伪充禁卒，出入险地，往返探监数次，给予狱中同志多量精神与物质的安慰。

　　1924年10月，北京政变，直系军阀土崩瓦解，山东民众运动乘势崛兴。凡山东国民、党、工、农、青年、妇女等运动均由尽美精心擘划。并主编《现代青年》团报，猛烈攻击帝国主义与基督教，风行全境，为山东政论坛上，最有权威的刊物。斯时尽美身兼数要职，艰巨丛集，并不时为党事奔走广州、上海、天津、北京等处，生活劳瘁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是尽美自山海关苦战经年后长期秘密工作，即得慢性肺炎症。尔后时间经济两感缺乏，不能得到适当疗养，病势日剧。至是复因生活过度紧张，积年咯血旧症遂一发无可挽救，于1925年8月病殁于青岛医院。

　　尽美为革命剧战重创而死，与战殁于疆场者意义相等。

　　他以身殉工作，他的生命即弥洒在千万革命群众中。生平行谊，重研究务笃实，宣传与组织均为其所特长。对于当前事变，肆应无碍，而又勇忍负重，不矜不伐，确为一有理论能行动的革命天才。其对于党义服膺尤为忠诚，居常痛恨流俗虚矫，盗名欺世，引为青年诟病。日与同志以布尔塞维克相勉，群众受其感化，蔚成风气。故直到今日山东革命势力，巍然构成北方革命战垒中最坚强之一部云。

　　（原载《王尽美传》，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1]榆关即山海关。

　　[2]天人辟坦途，指工农革命道路坦荡辽阔。

　　[3]大槐树为津浦铁路济南大厂所在地。

　　[4]皇姑屯为京奉铁路关外大厂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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