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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之路


  她的心常做些可爱的事,充满我枯槁的心胸以纯朴的花儿;在我岑寂的心弦上弹着和谐的调子,使我在不欢愉的时候得着欢愉。

  ——From John Masefield's “Her Heart”①

  【①引自约翰·梅斯菲尔德《她的心》。】

  她眼中所见的最后的信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阴历)的事,这是我再也忘不了的。我听得漱瑜危笃的信,由省城急速回乡。这天真如同伴者皮达三君所言,是“轻风细雨天”,天虽示了我许多不祥的前兆,但昧于运命的我,并不觉得。他只觉得所谓“危笃”,不过是他所爱的人催他急速回到她的床榻前的有效的符咒,这种心里的不安象风过后的湖波马上便要平静的。他始终怀着和她快会面的爱人在花前月下清谈,山颠水涯携手的希望,尤其是希望他的爱人因这次大病之后一变前此保守退婴的态度,下勇猛的决心,继她那贡献了碧血丹心于其乡国的父亲梅园先生之后,和他向人生的战场进攻。他相信这是有把握的。因为她的态度实在已经大变了。第一她从前是非常朴素的,布衣布裙与罗绮满身者立不以为耻,现在她忽然要穿穿美丽的衣裳了。她说她的少女时代不曾花过一下,不曾穿过一件红的衣裳,太可惜了。她于黄衍仁兄与罗曼女士结婚的席上居然赶成了一件水红的袄子穿了。

  那天她很高兴,她侥幸她身上虽然瘦得不堪,而脸上还不十分瘦,她细意的化妆,在她那爱戴的黑绒帽子边上,还安上了一朵鲜花。倘若不是因为她的脚上无力,走起路来非常吃苦,谁不以为这朵病的蔷薇(Sick Rose)重向春风颤抖,涅槃后的凤凰(Phoenix)又从死灰中复活呢?不过这终是我们的希望吧,蔷薇终于要谢了,凤凰终于要成灰土了。那回之后,我们永不看见我那粉妆玉琢的漱瑜了。

  我同皮达三兄走到离我故乡不远的崩墈了。雪后的村市,屋角林间残留着许多白块。因为细雨不止,没有铺着花岗石的路上都被往来的货车轹成一条条的辙痕。绕着这村市的是一湾就干的河水,一排倒垂的枯柳下停泊着几只鸬鹚船,鸬鹚都闲在船篷上,因为水太浅了,轻易找不着它们的牺牲了。他在村头眺望了一会,回到达三所坐的茶店里来。这茶店,一家杂货店的贴邻,那杂货店便是邮政代办处所,他们窗上排列着许多无法投递、或盼人亲自来取的信件。我们的信件是照例由枫林港邮局代转的。此处本不必有他的信。他不过好奇的在那里看看。只见许多白封子上面印着或粘着红条,受信人无非是张大公,李九老爷,粟抚生,何有信,胡二娘,齐三太太之类,但他忽然发见了一封和他有关的信:

  长沙东乡枫林港邮局转歌棣塘易崇德堂易漱瑜女士收启

  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黄寄

  他想起了,当他同漱瑜回湘住在黄衍仁兄家里请他的令尊看病的时候,曾有一个比漱瑜还年轻的女学生来看她的病。据漱瑜说,她是她吉林幼稚园时代的老同学,那时漱瑜刚六岁,她的同学只得三岁,但他们之相亲相爱就同嫡亲姊妹或多年好友一样,一刻子也不能分离。但人生多故,她后来不能不随父南归,她的同学不能不随祖母到青岛。她的同学十岁由青岛归长沙,在乡里的自己家里读了两年书,听说漱瑜在省城里朱剑凡君办的周南女校读书,便由乡赴省,也加入这个学校,这时漱瑜已是高小三年级了。她的好友虽不和她同级,却和她同在一个自修室里读书,同在一个床睡觉。早晨起来,漱瑜替她梳辫子,她上课后,漱瑜把她从教室里接出来。这是她们第二次的故友重逢了。漱瑜在周南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刚从日本回,接漱瑜赴日,漱瑜由校中动身的时候对她的朋友说:

  “我的祖父病重,我不能不回去招扶,反正等一两个礼拜又要回来的,你别记挂我,好好的读书,一切的事都拜托三姐了。你晚上可以同她睡吧。”三姐是她们称朱剑凡校长的令侄的。这是漱瑜和她的朋友数载的交游中第一次撒的谎。她的朋友课也不上,泪盈盈地把她送到学校的大门外,反复嘱咐漱瑜:“别多在乡里耽搁,快些回校。”但她不久发现漱瑜的小小的不诚实了。因为第四天早晨,她便接了漱瑜从武昌寄来的邮片,报告她要同我上东京了。

  在衍仁家的看病是她们俩第三次的重逢。她来看过漱瑜两三次。漱瑜说她头冷,她曾替她打过一顶帽子。漱瑜由衍仁家动身下乡,她曾到桥边送她。她听衍仁的父亲说漱瑜的病甚为危险,她曾哭过一个月。现在这封信便是她写的了。漱瑜的短的一生,更兼落落寡合的性格,她的好朋友不能算多,及重病归乡,真能看护她、帮助她、挂念她的,只有这黄女士。我赶忙把这封信取下来揣了,依然同达三赶路,因为时候已经不早了,打车子的人有些已经预备落店,过渡的人也渐渐稀少,太阳渐渐要“飞蛾贴壁”的那一带山,山边的人家有的已冉冉冒出炊烟了。过了枫林港,又是一座山,形势环回伟丽,我不觉停步,黯然低首了半晌。达三似乎知道了我的意思。他说:

  “梅臣先生便葬在这个山里吗?”

  我点点头,他也潸然下泪,因为梅舅生前曾以“浑金璞玉”许达三,吾舅遇难后,达三困顿无聊,于兹三载,一日遇吾勇之坟,不能无知己之感。我们感叹了一回,匆匆上路走过那山腰,回首一望,还望见吾舅坟头的一株松树巍巍然矗立于夕阳之中,就象华表一样。我心里默祷道:

  “三舅啊!您的爱女病得好苦,您老人家要保祐她快好啊!”但我的默祷不为三舅所听取,当我们到了我外祖家,我一入漱瑜的病室,挑灯掀帐,看见我那病骨支离的可怜的病人时,我早已知道她快要不为我所有了,快要到她的父亲膝下承欢去了。

  “你回来得好。你可以送我的终。我能够今晚死便是幸福。”

  “哪有的事,你别这样忧虑。好好的静养吧。你看密司黄还有信来问你的病,并且替我们辞年呢。”我拆开黄女士的信。——一封信,一张花邮片,一一送到她的眼前,她模糊地看了一下,点点头,好象回忆着什么似的,但是什么也没有说。这封信,是漱瑜所看见的最后一封信,因为六点钟后,她便靠在我的手上与她的一切亲爱的人长辞了。这时候的情状,我不愿意回想。下面这首诗——悼亡十首之一——是个简括的写实:

  “两闻危笃殊难信,细雨寒风奔到门;
  掀帐挑灯看瘦骨,含悲忍泪嘱遗言。
  生平一点心头热,死后尤存体上温;
  应是泪珠还我尽,可怜枯眼尚留痕。”

  (原载1927年5月30日上海《良友》画报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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