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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汉的剧作(1)


  苏雪林

  田汉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剧作家。五四他即成为时代的骄儿,到抗战前夕,他的光芒不唯没有消失,还有日益眩耀之势。中国新式话剧不知为了受物质环境的限制——例如舞台设备不完全,旧剧势力太浓厚——或者因为人才过于缺乏,运动了十几年,成绩依然非常寒伧,若没有田汉这一个人从中撑拄着,恐怕早塌了台了!

  田汉写戏剧的过程,据他自己说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主张艺术至上主义第二阶段写实主义

  第三阶段提倡革命思想他第一时期所写的剧本有《古潭的声音》、《湖上的悲剧》、《咖啡店之一夜》、《名优之死》、《颤栗》等等。

  一个诗人从物质的诱惑中救出一舞女,居之于寂寞的高楼上。及他远游归来,则此女郎又受精灵的诱惑,而跃入楼下古潭。诗人为了复仇起见,欲将古潭捶碎,从楼跃下,诗人之母捉其衣,力不能胜,只听得古潭发出扑通之一声,而全剧以终。这就是《古潭的声音》一剧之大意。据作者自述此剧系采取日本俳句家芭蕉名句“古潭蛙跃入,止水起清音”两句诗而写。芭蕉原意谓饱和使人睡眠,完全脱离人事,而游乐于天地之大者,久亦失其乐趣。真正善于游乐的艺术至上主义者的世界,是美梦的世界,而非安眠的世界。他们依上求下化之法,以济度众生为目的,再来接触苦的婆娑。其乐趣只有从苦世界逃回或回忆之一刹那,与蛙跃入水中之一刹那相似(松浦一氏解释之大意)。

  田汉将自杀的诗人象征艺术,而以想留住他的老母象征人生,以为这剧里有生与死、迷与觉、人生与艺术、紧张极了的斗争,命意固甚深奥,剧情却矫揉造作,不近情理,我以为不算是什么成功的作品。

  《湖上的悲剧》写杨梦梅寄居素称闹鬼的湖上别墅,遇见了旧日相传已自杀的恋人白薇,但白薇竟于读完梦梅三年来为她写的一篇爱恋惨史,而真自杀了。她临死时对梦梅说,这部小说是“一部贵重的感情记录,一个女子能够给她所爱的人一种刺激;使他对人类的文化有一点贡献,她也算不白生在世上了。同时一个女子能够在生前,看到爱人对于死后的自己吐露真实的感情,也就够满足了。”梦梅问:“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把爱你的人底差不多忘记的心的伤痕,重新又使他发痛呢?”白薇说:“梦梅,这——就是我的目的了。人死不可复生,你要是发现你那死了三年的爱人会在偶然的机会里复活起来,你一定要笑你这三年的眼泪是白流的了,你会把严肃的人生看成喜剧了。那样一来,你怎么能够完成你那贵重的记录呢?”梦梅才知道她现在自杀的用意,他悲痛之极说道:“白薇,你要是仅因为我的艺术来牺牲你的生命,那么,我要否认一切艺术了!就是我写了三年还没有完成的这部小说,我也要在你的面前把它撕碎了。”白薇急阻止他道:“不,不,梦梅,你决不可撕碎它,你要是真爱我,你得保护它。我们的爱是痛苦的,梦梅——这就是我们的痛苦的爱的纪念了。生命是短促的,艺术是不朽的。你若是能把你的眼泪,都变成一颗颗的枪弹,攻破我们为什么不能不生离,甚至死别的原因,能够完成这个严肃的记录,我虽死了,我的生命还是永远地和你同在。”田汉的艺术至上主义,在这剧里,总算充分发挥出来了。

  《名优之死》,据田汉自述系受法国颓废诗人波特莱尔散文诗中所写某名优故事的启示,同时纪念中国名须生刘鸿声而产生的。因为这个晚清一代名伶悲壮的死,在他那艺术至上的脑里是引起了莫大的同情。剧中主角刘振声因情人刘凤仙与捧角家杨大爷恋爱,终日与杨出外花天酒地,不顾艺术之修养功夫。刘忿恨而兼嫉妒,神经已有些失常,又被杨登报诬蔑,名誉大受损失。一夕将出台演戏,杨某又来撩拨凤仙,刘振声与凤仙争吵受气,出场唱不成声,闻台下倒彩声,当场晕绝,抬进去也就不救了。这剧以京剧名角扮戏之特别戏房为背景,剧中人物均扮作京剧演唱,可谓戏中有戏。其形式之新奇,色彩之绚烂,情调之沉郁磊落,在新式话剧中,实别开生面。剧中主角刘振声以凤仙不肯用心练习唱功,劝告她说:“咱们唱戏的玩意儿就是性命。别因为有了一点小名气,就把自己的性命丢了。玩意儿真好,人家总会知道的。把玩意儿丢了,名气越大越加不受用。你看多少有名的角儿不都是这样倒了吗……人总得有德行。怎么叫有德行呢?就是越有名,越用功,难道我不望你有名吗?不过我更望你用功。”又小报记者何景明说刘振声玩意儿不比从前了,又不肯卖气力。刘友左宝奎替他辩护道:“骂刘老板脾气不好,可以。骂刘老板运气不好,更可以。可不能说他的玩意儿不好。说他不卖力气吗,那更加冤枉。我顶佩服刘老板的地方就在这一点。顶替他值不得的地方,也在这一点——就是他太认真了。因为认真,所以他无论什么戏不肯不卖力,也不肯太卖力……所以他总是带着病上台——上台他又是一样卖力,我劝他说:‘刘老板马马虎虎过了场就得了。’他说:‘宝奎,咱们吃的是台上的饭,性命固然要紧,玩意儿可比性命更要紧!’像他这样把玩意儿看得性命似的人,人家还要骂他,你看他要不要气得病上加病?”

  田汉的艺术至上梦什么时候被打破的呢?他思想转变的关键何在呢?我以为《苏州夜话》这一个剧本很值得重视。这个剧本好像一座小小桥梁,把田汉思想由第一阶段渡到第二阶段了。刘叔康,一个老画家,受了内战的害,妻离子散,在上海艺术学校担任些功课。一日,他带了一班男女学生到苏州写生,碰见一个妙龄卖花女郎,一番谈话里,才知道这个被后父不容赶出来谋生的女郎竟是他自己的女儿,至于妻子则改嫁人后不久死了。

  他写老画家一段沉痛的自白:“十年前我和睡在酒坛旁边一样,是完全沉醉在艺术里面的,我觉得艺术高于一切……我学着古人画长江万里图底意思,想竭半生精力,画一幅大面叫‘万里长城’……这画画了五年,就逢着一次可咒诅的内战:一个军阀和另一个军阀争夺北京,北京城外,成了他们的战场。不用说,我的家,我那精美的画室,成了他们炮火的目标。我是个倔强不过的人……在炮火中间安然的作画,可是在一个黑夜里,我忽然惊醒的时候,大兵已经抢到我的家了。我慌了,我一面叫我的妻子带着女儿先逃,一面赶忙去保护我那画室,因为画是我的生命呀……可是那些大兵看见我锁那画室,以为中间一定……藏着什么金银珠宝,几枪托,就把我那画室门打开了!”

  作者说:“严肃的无情的现实,是这样地打开了刘叔康的画室,也是这样打开了我所安住了许多时候的‘艺术之宫’”。但丁由地狱升上天堂,我们多情善感的剧作家田汉却是由梦想的天堂,降到现实的地狱里来了。从此他由浪漫主义者转变而为社会主义者了。他这个时期的作品有《江村小景》、《获虎之夜》、《第五号病室》、《年夜饭》等。

  不过《苏州夜话》的情节,我以为不近情理。刘叔康既系一位画家,他的妻子亦不是目不识丁的村妇,被乱兵冲散,事后难道不可登报互寻?刘家和其妻两家必皆有些亲属,至少也该有几个常相往来的熟人,可以投奔,也可请他们寻访,何致一被冲散,妻即嫁人?这事发生于数百年千余年前古代则可以说,在交通便利,报纸邮递非常便利的现代,则不可能会有。田汉把这个剧本当做自己思想转变的关键,我觉得未免太勉强了。

  《江村小景》是与《苏州夜话》一样的非战作品,也可说是内战中一幕惨剧的写真。龙潭江边某农家妇有二子一女,长子出外从军,多年不归,次子隶国民革命军籍,一日长子回家省母,母知其自敌国中来恐其被捕,急出为借便衣。其妹适购物归,兄已不识为妹,调之。妹呼救,弟归见大怒,拔手枪互击,母得衣返家,则兄弟皆死矣。这剧本是作者在激烈的国内战争中听得一个江村老媪的哀话有感而作,恐是一件事实。

  《获虎之夜》,系写长沙东乡某山中所发生的故事。猎户魏福生之女莲姑爱表兄黄大傻,黄家式微,福生将女改配陈氏。嫁前数夕,布置罗网,拟猎一虎为女增奁。不意抬回家者非虎而为受枪伤之黄大傻。盖黄闻女嫁有日,每晚至其屋后山上,望其窗中灯火以慰相思,遂误投罗中也,抬至陈家获见莲姑而死。此剧似亦系事实,不过经过作者匠心的熔铸,妙腕的剪裁,便成了一件极动人的艺术品。婚姻不自由和阶级不平等反抗呼声,五四以来早已听腻了,表现手腕差,便成了滥调。作者用这个新鲜形式表现出来,却觉得别有风味。

  代表田汉思想的第三阶段的作品有《午饭之前》(又名《姊妹》),《Piano之鬼》、《顾正红之死》、《一九三二年的月光曲》、《姊姊》、《梅雨》、《战友》、《一致》、《暴风雨中七个女性》。

  《午饭之前》大意为有姊妹三人,曾受相当教育,家贫,均在工厂作工以养病母。某年年底,工人发起向厂方要求“过年费”,二妹与其情人林某为工人领袖,闹得最激烈。大姊乃情场失意而皈依基督教者,劝妹不必,不听,妹果被厂方开枪击死。姊痛愤之余,谓上帝不公平,思想亦遂转变。

  按湖南军阀赵恒惕为弹压华实纱厂年关增薪风潮,曾惨杀工人领袖黄爱、庞人铨,又当时反对宗教之潮流,高唱入云,《少年中国杂志》曾出过三个专号,所以田汉写了这个剧本纪念黄庞,并宣传反基督教的思想。而且所谓普罗文学以鼓动阶级斗争的情绪为主,既然如此,则所谓“无抵抗主义”、“精神主义”、“逆来顺受乐天安命的人生观”必在排斥之列,作者将大姊列为这类主义者的象征,而以二妹代表前进的阶级。当二妹主张向工厂索薪时,大姊劝她道:“可是,妹妹,我们不是专靠吃饭生活的。我们应该有比吃饭更要紧的精神上的生活。那就是相信上帝的指导。

  我们任受什么艰苦,决不可怀一点怨愤的心思,因为世间上的人就没有一个人怜恤我们的痛苦,天上总有一个人会怜恤我们的。我们一想到我们死了以后,我们的天上的父,会把我们引到他的面前,抚着我们身上的痛处,揩着我们眼睛的泪,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受的苦楚呢?”但她的二妹说:“可惜,我就不相信这个救主。我们要拼命和这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斗争,我们不能被人家打了右脸,又送左边脸给人家去打。我们不能爱我们的敌人。拿我们家来说,我们那样忠厚正直的爸爸给敌人打死了,我们苦节的母亲,被敌人害得病了没有药吃,我们可爱的妹妹被敌人害得过年没有一件好衣裳穿,我们还听从耶稣基督的教训,服服帖帖地忍受吗?”

  《顾正红之死》也系一件事实。作者藉顾正红之口宣布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之罪恶,倒很有意思。他说:

  兄弟们,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因为我们的血汗都给东洋资本家吸去了。我们每天不管是做日班、是夜班,也不管是男工、女工、童工、幼年工,都得在机器旁整整地站十二个钟头。我打听得清清楚楚,我们每天要替东洋资本家赚五、六块钱,东洋资本家给我们多少酬劳呢?顶多不到一块钱,少的只有廿几个铜板。我们三、四家人家合住一间小屋子,吃的是喂猪喂狗的东西。每天下午六点钟,或是早上六点钟,筋疲力竭地从车间回到工房,吃了几口饭,死人一样的躺在又脏又臭的阁楼里,第二天早上五点四十五分,或是下午六点钟,又回到车间里去吃纱尘,去卖命——是这样,我们的汗血,被东洋资本家的机器一天天吸去了。我们的血汗,一天天变成了雪白的大洋钱飞到东洋去了,飞到东洋资本家荷包里去了。变成他妈的什么牛锅,变成他们的汽车,洋房了,变成他们的军舰,大炮了,变成他们的大学校了,运动场了;不但自己更加肥胖了,他们的子弟也一年年更加聪明,更加高大起来了。

  各剧之中,《梅雨》写得最悲惨,最紧张,令人不忍卒读。田汉自序说此剧“成于一九三一年的梅雨期。那年连绵的梅雨,也就是民国二十年那弥漫十六省的大水灾的开端。在这梅雨期中多少‘小民’宛转挣扎于生死线上,时报载租界南阳桥有做小生意的潘某,因天雨短本,不能按日付利钱自杀。这段新闻就成了写这剧的蓝本。”主角潘顺民为一五十余岁之老实农民,因受农村破产之逼迫,到上海做工,不意被机器辗断手指不能工作,被厂方开除,只得糖贩谿口。又以梅雨连绵之故,生意做不成。有文阿毛者也是一个因公残废而失业的小伙子,与潘女阿巧有婚约,拟偕赴汉口,而无钱不能动身,想藉恐吓信向旧同学某富儿弄几个钱,既以结婚,并接济老丈人出窘境,事机不密,捉将官里。潘老水尽山穷,放印子钱之张开富,日来逼迫,遂以厨刀自刎而死。这剧主旨在反对高利贷者,作者将重利盘剥的张开富之奸恶刻啬,写得几乎和莎翁名剧中歇洛克差不多。结果他却说这是制度的罪恶,不是个人的罪恶。只要不合理的资本主义一天存在,这种穷凶极恶的吸血鬼,总是消灭不了的。这就是近代剧与十六世纪的不同之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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