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钱玄同 > 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 | 上页 下页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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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氏所选的十九种书,合计二百十四篇,但他自己却说“实二百四篇”。他接着又说: 是则二百四篇者,七十子后学记,原篇人所共知。歆欲攻后仓士礼之阙,又窥见《礼经》十七篇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无多,乃伪造典礼以为《明堂阴阳》《王史氏记》,谓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于是去取七十子后学及后仓记,而窜《明堂阴阳》《王史氏记》数十篇于其中,以实二百四篇之目,而痛抑今学为“推士礼而至于天子”。其作伪之术,情见乎辞。 其实刘歆并没有“去取七十子后学及后仓记……以实二百四篇之目”,倒是康氏忽然去取《儒家》各书以实二百四篇之目了。康氏致误之由实缘误认《古文礼记》为《今文礼记》也。《今文礼记》本无此书,康氏已自言之矣(见上引)。今文礼家或有抄撮儒家诸子中关于论礼的文章;或有他们自己对于礼的讲论,如《曲台》、《后仓》之类;又如《白虎通》中所引之“某某记”等,大多数当亦为今文家论礼之作;即今存之《二戴记》中,也许采了些今文家论礼之作。但这些都是零星散文,在西汉时并没有像古文家那样编成一部丛书式的《礼记》。所以主张今文的人决不该说“七十子后学记原有二百四篇”这样一句话。 至于今存之《小戴礼记》四十九篇及《大戴礼记》三十九篇(本有八十五篇,今残存此数),关于这两部礼记的记载,最早的是郑玄的《六艺论》,他说: 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记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 《经典释文序录》引晋陈邵的《周礼论序》说: 戴德删《古礼》二百四篇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礼》;戴圣删《大戴礼》为四十九篇,是为《小戴礼》。 《隋书·经籍志》说: ……戴德删其(指刘向所叙之《记》二百十四篇)烦重,合而记之,为八十五篇,谓之《大戴记》;而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汉末,马融遂传小戴之学;融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乐记》一篇,合四十九篇。 这三种记载,彼此有两点不同: (ㄅ)《六艺论》说《二戴记》各有所受,彼此不相干,又没有提到《二戴记》的来源。《周礼论序》与《隋志》则均谓《大戴记》是删《古文记》而成的,而《小戴记》又是删《大戴记》而成的。 (ㄆ)《六艺论》与《周礼论序》均谓《小戴记》原来就有四十九篇。《隋志》则谓《小戴记》原来只有四十六篇,马融加入三篇,才成为四十九篇。 案:戴圣删《大戴记》之说,陈寿祺和皮锡瑞都以为是不对的。戴德删《古文记》之说,自来学者皆无异议。我以为单就这样一句话论,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因为戴德是西汉的今文经师,当他的时候并无所谓《古文记》也。但这是驳这样一句话。若论今之《大戴礼记》与《小戴礼记》这两部书,据我的研究,决非戴德和戴圣这两个人编成的;看它们的内容,虽不见得是删《古文记》而成,但的确采了好些《古文记》,如《大戴记》中之《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间》,采自《孔子三朝记》;《小戴记》中之《乐记》采自《乐记》(《古文记》中之《乐记》凡二十三篇,《小戴记》中之《乐记》采了它十一篇),《月令》与《明堂位》采自《明堂》、《阴阳》,皆有明证。又如《大戴记》中之《盛德》记明堂之事,《朝事》与《周礼》相合,当亦采自《古文记》中。这两部书一定是东汉人编成的,所以其中今古杂糅,不易辨析。今《大戴礼记》已多残缺脱误,所存之三十九篇中,有与《小戴记》相同者,是否与郑玄、陈邵诸人所见者相合,无从审知;又其来源,除郑玄、陈邵及《隋志》所记,亦无其他异说,只可阙而不论。单说《小戴记》。《隋志》谓《小戴记》原来只有四十六篇,马融加入三篇,才成为四十九篇。前人信此说者,据我现在记忆所及,似乎只有姚际恒的《礼记通论》。康氏亦深信此说。我则以为这三篇的古文色彩特别浓厚,说是马融加入,固甚可信;但此外四十六篇又何尝是戴圣所编?《隋志》之说虽略胜于郑玄与陈邵,但尚远不及陆德明之说尤与情事相合。陆氏《经典释文序录》于引陈邵之说之下,接着就有他自己一段极精核之论,他说: 后汉马融、卢植考诸家同异,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于世,即今之《礼记》是也。郑玄亦依卢、马之本而注焉。 这明明说今之《礼记》为卢植、马融所编定,郑玄所注者即是卢、马编定之本。然则无论戴圣曾否编有《礼记》,即使有之,而今郑注之《礼记》四十九篇,则决非戴圣之本也。故《月令》、《明堂位》、《乐记》三篇固为马融所编入,即其他四十六篇中,卢、马二人编入之篇亦必不少。可惜这样几句极重要的话,自来都把它忽略过了;康氏也不加深察,反谓“此古学家虚造之说,不可信”,岂非误欤! 总之《二戴记》都是东汉人编成的,那时古文虽未立于学官,但民间的学者尊信它的很多,它的势力很不小,即立于学官的今文也不免要被它窜乱,《白虎通》中有古文说,《汉石经》中有《书序》,都是极好的例。《二戴记》产生于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今文经师所编,恐怕也不免要闹到今古杂糅,何况《小戴记》的编者是卢、马这两位古文经师呢?《大戴记》的来源,虽以前的记述没有像《释文》和《隋志》那样详明,但就内容看来,其杂乱无纪之状态,实与《小戴记》无异。还有一层,时代愈晚,伪书愈多,伪史也愈多,伪说也愈多。汉代的学者,除了一位极特别的王充外,都是最缺乏怀疑的精神的。(古文家和今文家是一丘之貉,今文家攻击古文经是吃醋,如师丹、范升是,古文家攻击今文经是阴谋,如刘歆是,都够不上说怀疑。)他们对于一切真伪的古书,是持“买菜求益”的态度,认为多多益善的。所以《二戴记》这两部丛书所采各篇的来源,除上文所举《古文记》以外,尚有采自《荀子》(《三年问》、《礼三本》、《劝学》、《哀公问五义》),《吕氏春秋》(《月令》),《贾谊新书》(《保傅》),《逸礼》(《奔丧》、《投壶》、《诸侯迁庙》、《诸侯衅庙》)及其他秦汉以来伪造的古书(《五帝德》、《帝系姓》、《诰志》、《公冠》、《祭法》、《仲尼燕居》、《孔子间居》、《表记》、《中庸》、《大学》等)。姚际恒之评《小戴记》(见其所作之《礼记通论》,此书载入杭世骏的《续礼记集说》中,无单行本),龚自珍之评《大戴记》(见张祖廉的《定庵先生年谱外纪》),皆有极精之论。龚氏说: 二戴之记,皆七十子以后逮乎炎汉之儒所为,源远而流分,故多支离猥陋之词,或庸浅无味,敷衍成篇。盖杂家喜依托黄帝,而儒家喜依托孔子,周末汉初人习尚类然。 合两戴所记淘之澄之,孔子之言亦必居什之四,究贤于杂家之托三皇也。 又说: 衰周及汉代多至庸极陋之书,而善依托,《周书》中之《太子晋解》,《大小戴记》之《五帝德》、《坊记》、《表记》、《缁衣》等篇,其尤者也。 扬雄《法言》,王通《中说》,是其嫡传。 这两段话,很精核,很公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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