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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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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说话,抬起脸来看了他一眼,便像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地笑起来。 “不是应该回去的时候了吗?” “回去吧,亲爱的,”把她的脸热烘烘地贴到他脸上来。 是两点钟左右吧,场子里一点点的热闹了起来。灯亮起来的时候,每一桌子的纱宫灯下全是从别的舞场散下来的,酡然的脸。 只隔着一层玻璃门,可是从门里边走到门外面来的梁铭却像是从满地开着小野花的,芬芳的暮春走到萧条的秋天里边来似地,觉得有一点寒冷。 雨还在下着,檐溜滴到阶石上来,嗒嗒地,那样凄清地响着。 他把她抱了起来,向他的Renault前面走去。 “这样潮湿的铺道是不适宜于你的瘦弱的鞋跟的。” “是么,亲爱的?” “你瞧,你的脸是这样的冷!” “是么,亲爱的?” “我有一间很温暖的卧室,一间很温暖的浴室。” “是么,亲爱的?” “我还有一张温暖的床。” “是么,亲爱的?” 说着这样的对话,他们坐上了车,把车开出了Delmonte的大门。 上海是睡熟了。在他们的车前街,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霓虹灯没有人力车,也没有巡捕,显得那样空旷的样子,只有雨珠断续地打到玻璃上来。昏黄的街灯在夜雨里寂寞地映着疲倦的眼。 他住的那家Apartment冷冷地站在那里,没有一点灯光。开电梯的摆着瞌睡的脸把他们运送到五楼,吐出在甬道的口上。甬道像冻住了的样子,只有他们的静悄的脚声在墙壁和墙壁中间撞击着。 “亲爱的,在那边,在那只奶黄色的灯下的那扇门里边有着一间温暖的房,那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你的。” “是么,亲爱的?” “但我们像是刚从礼拜堂结了婚回到家来的样子。” 刚在那样地说着时,不知在一间房里,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世界真是这样烦忙么?午夜两点钟,电话……” 可是这电话正是他的,正是想把房间里的窗全关起来,把这个烦杂的世界关在窗外的他的。电话就在他房里响着。 “多半又是马四荣的。这混蛋,一点决绝力也没有,什么事都要打一个电话来!”匆匆地打开房门,冲到桌子前面拿起电话来:“谁!” “梁科长吗?” 在电话那边讲着话的正是马四荣。 “妈的!又是什么事呀?” “那个金怡给人打了。”老是那样气急败坏的声音。 “什么?”这一次梁铭是真的跳起来了。 共产党的特务队的一个干部分子金怡的归顺是他这半年来最得意的一件事。在金怡的身上,他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他想借他这条线索来一网打尽敌人。金怡的也会被暗杀,是早就在他的意料里边的,可是这样快,一点工作还没有做,而且是在他的周密的保护底下,马上就给人家打了,却不能不使他跳起来。 他来不及等对面回答,就接下去问道:“厉害不厉害?” “打了两枪……” “打在哪里?” “一枪在右肩上,一枪在肺里。” “有没有生命危险?” “不知道。” “混蛋!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过几天看。” “怎样打的?” “今天下午我们不是在北站碰到了李维耶夫么?” “混蛋!你不能讲得简单一点么?” “李维耶夫的车在吕班路的一家公寓前面停了下来,他走进门去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了那个白金头发的女子,她穿着方格的外套,他们讲了几句话就一同走进去了。我叫老谭坐了汽车去找金怡来,叫他认一下是不是就是那个G No. Ⅷ。我和老宋,许癞子,杨麻皮三个人守在对面……” “我知道了。别那么噜嗦!金怡来了,后来怎么呢?” “他刚下车就给打了。我们只听见一声枪,不知道他怎么命中了两颗子弹。” “凶手捉住了没有?” “这时候是五点不到,街上车辆和行人很多,也看不清楚子弹是哪里来的…… “混蛋!只会吃饭,一点用也没有!” “我们怎么也料不到会有人打他的——” “不用多讲。现在进了什么医院?” “宝隆医院二楼一百五十二号。” “混蛋,为什么住在二楼,应该搬到上面去,越高越好。你不知道吗?也许他们还会跑到医院里来打死他的。” “可是……” “你叫两个人看住他的房门。明天下午两点钟你在那边等我,我来看他。听见了没有?” “是。” 他挂了电话,在克罗明制的软椅上坐了下来,点上了骆驼牌。 “一出汽车门,就给人家打了,连子弹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混蛋!全是混蛋!” 忽然一个思想在他的神经上一闪:不会是从那家公寓的楼窗上打下来的么?他马上拿起电话筒来,拨了几个号码,可是对于自己的职务的厌倦却迅速地在他身体里边伸展开来了。 “明天去看了再说。这午夜三点钟还是保留起来为了个人的利益而使用吧。”那样地想着,搁下了电话筒,回过身去找康妮丽时,却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浴室里喊: “亲爱的!” 他推开了浴室的门走进去。 在蒸腾着水气的浴缸旁边,站着被爱欲熬煎得痛苦地扭动着的,康妮丽的丰腴的裸体,和她的燃烧着的眸子,干枯的嘴唇一同地。而她的苍白的脸是闪烁着异样的色泽和容光! 她说:“流氓!你给我吃了什么呢?” 他笑起来。他走到她前面,他的手指啮紧着她的白晳的肌肤。 她悄声地说,“你说呀,流氓!给我吃了什么呢?” 他不说话,低下头去,咬住了她的烧焦了的嘴唇。 三之三 太悠长的时间 金怡萎靡地躺在白床巾上,腮陷了下去,眼皮也陷了下去,像已经连气息也没有了似地。 从他的创口上,梁铭突然抬起头来道:“很明显地,这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 屏着气站在他旁边的马四荣给吓得连呼吸也断了似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听清楚没有?这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 马四荣的嘴动着,想说什么话似地。 “这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梁铭像在生他的气似地,又大声地说了一遍。 “是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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