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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士日记(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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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五日 在薇的律师的事务所等了三个钟头,才会见了他。 他说得简单,很有力。他说:“你的妻子现在病得很利害,住在医院里,没有医药费,她跟你提出离婚,要求一万四千元赡养费,你意思怎么样?” “你可以带我去见一见她么?” “有话尽管跟我说。她现在不能见你。” “薇不能跟我提出离婚,提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的!薇不能的。” “难道是我诈骗你么?” “难道薇不知道我穷得一个铜子也没有么?” “别说废话。你愿不愿意拿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叫我怎么拿得出来呢?” “很好,那么我们十一号在法院碰头吧。”便回过头去和别人讲话了。他的态度很严肃,冷静而朴实。我完全给他压倒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讲。 一月六日 一万四千元赡养费!薇,那个消瘦憔悴而善良的薇真能向我,向她的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么? 一月九日 薇是病着,在医院里,黄着脸躺在纯白的床巾上,也许她是把被蒙着脸,悄悄地在哭着,而且咳嗽着,从灰白的嘴唇旁吐出鲜艳的血来吧?而我是不能看见她! 一月十一日 今天在法院里还是看不到薇。 他们不让我跟薇说一句话,就判决了我跟她离婚,判决了我负担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我一句话也不说,在法庭上我沉默着,我不提出抗议——抗议么?向谁抗议呢?向命运提出抗议么? 一月十三日 我怀念着薇! 一月十七日 过去了的,黄金色的,春花春月的好日子呵! 一月十九日 后天是付款的日子。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等命运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我不再为生活而忧虑!我是在享受可爱的怀念,和一个饥饿的身体,一个空洞的心脏一同地。 一月二十日 母亲为了我一夜没有睡,我听着她躺在床上反覆着身子。 是的,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穷困而被命运愚弄着的儿子,而她是一个老年的,有着凄凉的暮年的母亲。 一月二十一日 母亲把二弟叫了回来,陪着我一同上法庭去。 十点半,庭丁点了我的名字。我走了上去。 法官问我:“把钱带来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带来?” “没有钱。” “几时可以有呢?” “一万四千元!几时才能有呵。” 这时薇的律师站起来道:“被告有意狡赖,请堂上押追。” 法官又问我道:“你还是愿意出钱?还是愿意坐监。” 薇能做这样的事么?那是法律,保护我们的人权的民主国家的法律做的事。 法官看我不说话,便拿起笔来一面批,一面说道:“那么只好押起来了。” 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可也是完全为我所不能了解的,庭丁:“先生,请你跟我来吧。”那么地说着时,我便茫然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法庭,在走廊中,在数不清的,好奇的眼光中走着。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哀愁,也没有羞辱,只看见庭丁的阔大的,穿了黑色制服的背脊,送葬者的背脊在我前面摆动着。而母亲却从我后面哭着嚷起来: “晓邨,我五十开外了,还要瞧你坐监么?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呵!” 真的,为什么我要被生出来呵! 一月二十二日 二弟今天跑来看我,说母亲回去就发寒热。 一月二十七日 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二弟那天来了以后没来过,母亲的病不知怎么样。 在这里我还要被羁押五十三天——五十三天,这悠长的岁月! 一月二十九日 二弟来了。这十天他人瘦了一大半。他说母亲病得很利害。他没说第二句话。我懂得他的沉默。懂得他的沉默里边的愁虑和悲郁,因为我自己也是时常沉默着的。 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九点钟的时候,二弟跑了来站在栅门外面,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像在抽搐着。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的脸,终于说道:“母亲昨天晚上四点钟没有了,还没收殓,我现在还要去张罗钱。”说着递给我两张纸头道:“这是律师送来的,早几天因为母亲病得利害,所以没拿到你这里来,——而且拿给你也是没法子的。” 我看那两张纸时,一张是薇的律师写的: “尊夫人于本月一日病故于闸北平民医院,请即前往收殓。” 一张是医院给律师的通知单: “三等十四号病房陈小薇女士于三月一日病故,请希前来收尸。” 我把两张纸扔了,没说一句话。 二弟又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天,道:“我去了。” 我望着天,不说话。 在天边照耀着的不是圣洁的晨阳么? 二弟去了。 我掩着脸走进去,在木板床上坐下了。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到小方窗前,抬起头来,从铁栅中望出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里是静谧而温柔的黄昏,可是不知从那里,无边无际的寂寞掩进来,充塞了这寒冷的水门汀监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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