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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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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年华,和他的八角金表一同地,扶着手杖,拖着艰难的步趾嗒嗒地走了过去,感情却铅似地沉重起来,灰黯起来。 差不多每个星期尾全是在父亲的病榻旁边消磨了的。 看着牢骚的老父病得连愤慨的力气也没有,而自己又没一点方法可以安慰他,真是件痛苦的事。后来,便时常接连着几个礼拜不回去,情愿独自个儿留在宿舍里边。人到底不是怎么勇敢的动物啊!可是一想起寂寞的,父亲的暮年,和秋夭的黄昏那么地寥落的我家,总暗暗地在心里流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怅惘。 “父亲啊!” “家啊!” 低低地太息着。 有时便牺牲了一些绮丽的下午,孩子气的游伴,去痛苦地坐到父亲的病榻边,一同尝受着那寂寞味,因为究竟我也是个寂寞的人,而且父亲是在悠远的人生的路上走了五十八年,全身都饱和了寂寞与人生苦的。 每隔一礼拜,或是两礼拜回到家里,进门时总那么地想着:“又是两礼拜了,父亲的病该好了些吧?” 可是看到了父亲,心里又黯淡起来,有的时候觉得父亲的脸色像红润了些,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他像又消瘦了些,只是精神却一次比一次颓唐,来探望他的亲戚也一次比一次多了。父亲却因为陪他谈话的人多,也像忘了他的感慨似地,一次比一次高兴。 每次我回来,妈总恳求似地问我: “你瞧爸的脸色比前一次可好看些吗?” “我瞧是比前次好些了。” “你爸这病许多人全说讨厌,你瞧怎么才好呢!” 妈的眼皮慢慢儿红起来: “你瞧,怎么好呢?” 低低抽咽着,不敢让父亲听到。 虽然我的心是那么地痛楚着,可是总觉得妈是多虑。那时我是坚决地相信父亲的病会好起来的。 “老年人精力不足,害些小病总有的吧。”那么安慰着妈,妈却依旧费力地啜泣着,爸在里边喊了她一声,才连忙擦干了眼泪,跑了进去。 “妈真是神经过敏!”我只那么地想着。 那时我真的不十分担忧,我从来不觉得父亲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年人,在我记忆上的父亲老是脸色很红润,一脑袋的黑头发,胡髭刮得很干净的,病着的父亲的衰老的姿态在我印象里没多坚固的根据,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老年人昏庸的形状,从来不多说半个字,他的理智比谁都清澈。那时我只忧虑着他脸上的没有笑劲儿——父亲脸上的笑劲儿已经不见了七八年了,可是我直到最近才看出来。 “可是没有笑劲儿有什么关系呢?老年人的尊严,或是心境不好,或是忧虑着自己的病……”只那么毫不在意地想着。 快放假的那个月,因为预备大考,做报告,做论文,整理笔记,空下来就在校园里找个朋友坐在太阳里谈些年青人的事,饭后在初夏的黄昏里吹吹风,散散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回去。有时二弟从家里回学校来,我问他: “爸的病好了些吗?” “还是那个模样。” 父亲的病没利害起来,也就没放在心上,这一个多月,差不多把那些铅似的情绪洗刷净了,每天只打算着出了学校后的职业问题。 放假的那天,把行李交给二弟先叫车到家里,我去看了一次电影,又和朋友们吃了会点心。在饭店里谈了一回,直坐到街上全上了灯才回家。家里好像热闹了一些,一个堂房的婶娘,一个姑表姊,还有个姨娘,全在楼上坐着轻声地讲着话。几个堂兄弟围着桌子在那儿瞧我带回来的,学校里的年刊。妈蹲在地上,守着风炉在给父亲煎药。我问妈: “爸的病好了点儿吗?” 妈出神地蹲在那儿,没回答我的话。别的人也像没听见我的话似地,只望了我一眼,全那么古怪地像在想着什么似的。 走到父亲房里,伯父和一个远房的堂叔,还有一个姑表兄弟在那儿和父亲谈最近的金子跌潮,我便坐着听他们讲话。父亲的精神像比从前健朗了些,正在那儿讲这一次跌风的来源和理由。人是瘦得不像了,脸上只见一个个窟窿,头发,胡髭,眉毛全没有了润泽的光彩,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从袖口里望进去,父亲的手臂简直是两根细竹竿撑着一层白纸,还是那么歇斯底里地颤抖着。他很平静的,和平日一样地讲着话: “三月里我就看到了,那时我跟伯元他们说,叫他们做空头,尽管卖出,到五月马上会跌。他们不信,死也不肯做空头。”这时候他咳嗽起来,咳得那么厉害,脸上的筋全暴出来,肌肉全抽搐着。咳了好一回,就咳不出痰来,只空咳着。真的,父亲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我只听得他喉咙那儿发着空洞的咳声,一只锈坏了的钟似地。伯父跑到外面在父亲的,黄色的瓷茶壶里冲了热茶,拿进来给他喝了几口才算停止了咳嗽。父亲闭着眼喘息了一会,才接下去:“真是气数,失了势的人连说句话也没人听的!”那么深长地太息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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