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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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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便睁着幻想的眼珠子望着前面,望着我望不到的东西,望着辽远的旧宅。 “总有一天会把旧宅赎回来的。” 在空广的憧憬里边,我们过了半个月活泼快乐的日子;我们扔了丑恶的现实,凝视着建筑在白日梦里的好日子。可是,有一天,就像我十六岁时那一天似的,八点钟模样,父亲回来了,和一双白茫茫的眼珠子一同地。没说话,怔着坐了一会儿,便去睡在床上。半晚上,我听到他女人似的哭起来。第二天,就病倒了。那年的暑假,我便在父亲的病榻旁度了过去。 “人真是卑鄙的动物啊!我们还住在旧宅里边时,每天总有两桌人吃饭,现在可有一个鬼来瞧瞧我们没有?我病到这步田地,他们何尝不知道!许多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许多还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就是来瞧瞧我的病也不会损了他们什么的。人真是卑鄙的动物啊!我们还住在旧宅里边时,害了一点伤风咳嗽,就这个给请大夫,那个给买药,忙得屁滚尿流——对待自己的父亲也不会那么孝顺的。我不过穷了一点,不能再天天请他们喝白兰地,看电影,坐汽车,借他们钱用罢咧,已经看见我的影子都怕了。要是想向他们借钱,真不知道要摆下怎样难看的脸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喃喃地诉说着,末了便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不是病,这是一种抑郁;在一些抑郁的眼泪里边,父亲一天天地憔悴了。 在床上躺了半年,病才慢慢儿的好起来,害了病以后的父亲有了颓唐的眼珠子,蹒跚的姿态,每天总是沉思地坐在沙发里咳嗽着,看着新闻报本埠附刊,静静地听年华的蛩音枯叶似地飘过去。他是在等着我,等我把那座旧宅买回来。是的,他是在耐着心等,等那悠长的四个大学里的学年。可是,在这么个连做走狗的机会都不容易抢到的社会里边,有什么法子能安慰父亲颓唐的暮年呢? 我的骨骼一年年地坚实起来,父亲的骨骼一年年地脆弱下去。到了我每天非刮胡髭不可的今年,每天早上拿到剃刀,想起连刮胡髭的兴致和腕力都没有了的父亲,我是觉得每一根胡髭全是生硬地从自己的心脏上面刮下来的。时常好儿个礼拜不回去;我怕,我怕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在—— “喝吧,吃吧,我的血,我的肉啊!”那么地说着。 我是在喝着他的血,吃着他的肉;在他的血肉里边,我加速度地长大起来,他加速度地老了。他的衰颓的咳嗽声老在我耳朵旁边响着,每一口痰都吐在我心脏上面。逃也逃不掉的,随便跑到那儿,他总在我耳朵旁边咳嗽着,他的抑郁的眼珠子总望着我。 到了星期六。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我总孤独地待在学校里。下午,便独自个儿坐在窗前,望着寂寞的校园,喑喑地: “要是在旧宅里的时候,每星期回去可以找到一个愉快的父亲的。”怀念着失去了的旧宅里的童年。“父亲也在怀念着吧?怀念一个旧日的恋人似的怀念着吧!” 六年不见了的旧宅也该比从前苍老得多了。真想再到这屋子里边去看一次,瞧瞧我的老友们,那间奶黄色的小房间,床根那儿的三枚钉,桌子底下墙洞里的小铁箱。接到父亲的信的那星期六下午——是一个晴朗的五月的下午,淡黄的太阳光照得人满心欢喜,父亲的脸色也明朗得多——和父亲一同地去看我们的旧宅,去祝贺俞老伯的进屋吉期。 那条街比从前热闹得多了,我们的屋子的四面也有了许多法国风的建筑物,街旁也有了几家铺子,只是我们的屋子的右边,还是一大片田野,中间那座倾斜的平房还站在那儿,就在腰上多加了一条撑木,粉墙更黝黑了一点。旧宅也苍老了许多,爬在墙上的紫藤已经有了昏花的眼光,那间奶黄的小房间的窗关着,太阳光照在上面,看不出里边窗纱的颜色,外面的百叶窗长了一脸皱纹,伸到围墙外面来的菩提树有了婆娑的姿态。 我们到得很早,客厅里只三个客人。客厅里的陈设和从前差不多,就多了只十二灯的落地无线电收音机。俞老伯不认识我了,从前他是时常到我家来的,搬了家以后,只每年新年里边来一次,今年却连拜年也没来。他见了我,问父亲说: “就是少南吗?这么大了!” “日子真容易过:在这儿爬着学走路还像是昨天的事,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 “可不是吗,那时候我们年纪轻,差不多天天在这屋子里打牌打一通夜,现在兴致也没了,精力也没了。” “搬出了这屋子以后的六年,我真老得厉害啊!”父亲叹息了一下,望着窗外的园子不再做声。 俞老伯便回过身来问我在那儿念书,念的什么科,多咱能毕业,听我说念的文科,他就劝我改理科,说了一大篇中国缺少科学人才的话。 坐了一回,客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谈着笑着。俞老伯说过几天公债一定还要跌,他们也说公债还要跌;俞老伯说东,他们连忙说东;说西,也连忙说西。父亲只默默地坐着,他在想六年前的“洋人大笑”;想那些跟着他爱喝白兰地的客人;跟着他爱上电影院的客人;想他的雪茄;想他的沙发。 “去瞧瞧你的屋子。”父亲站了起来;又对我说:“跟我去瞧瞧吧,六年没来了。” “你们爷儿俩自己去吧,我也不奉陪了;反正你们是熟路。”俞老伯说。 “对了,我们是熟路。”一层青色的忧郁从父亲的明朗的脸色上面掠了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走到客厅后边楼梯那儿。在楼梯拐弯那儿,父亲忽然回过身子来: “你知道这楼梯一共有几级?” “五十二级。” “你倒还记得。这楼梯得拐三个弯,每一个拐弯有十四级。造这屋子是我自己打的图样,所以别的事情不大记得清楚,这屋子里有几粒灰尘我也记得起来的。每一级有两英尺阔,十英寸高,八英尺长,你量一下,一分不会错的。” 说着说着到了楼上,父亲本能地往他房里走去。墙上本来是漆的淡绿色的漆,现在改漆了浅灰的。瞎子似地,他把手摸索着墙壁,艰苦地,一步步的捱进去。他的手哆嗦着,嘴也哆嗦着,低得听不见的话从他的牙齿里边漏出来: “我们的床是放在那边窗前的,床旁边有一只小机,机上放着只烟灰盘,每晚上总躺在床上抽支烟的。机上还有盏绿纱罩着的灯——还在啊,可是换了红纱罩了。” 走到灯那儿,转轻地摸着那盏灯,像摸一个儿子的脑袋似地。 “他们为什么不把床放在这儿呢?”看看天花板,又仔细地看每一块地板:“现在全装了暗线了。地板倒还没有坏,这是抽木镶的,不会坏的,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屋子是我造的,这房间里我睡过十八年,是的,我睡过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 隔壁房间里正在打牌。那间屋子本来是母亲的客厅和牌室,大概现在也就是俞太太的客厅和牌室了吧。一些女人的笑声和孩子们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这边来,就像六年前似的。 “再到别的房间去瞧瞧吧。”父亲像稍微平静了些,只是嘴唇还哆嗦着。 走过俞太太的客厅的时候,只见挤满了一屋子的,年轻的,年老的太太们。 “六年前,这些人全是我的丈母呢!”那么地想着。 父亲和俞太太招呼了一下:“来瞧瞧你们的新房子。”也不跑进去,直往顶东面从前祖母的房间里走去。像是他们的小姐的闺房,或是他们的少爷的新房,一房间的立体儿的衣橱,椅子,梳妆台,那四只流线式的小沙发瞧过去,视线会从那些飘荡的线条和平面上面滑过去似的。又矮又阔的床前放了双银绸的高跟儿拖鞋,再没有大麻子的铜脚炉了。祖母的红木的大箱大橱全没了!挂观音大士像的地方儿挂一张琼克劳福的十寸签名照片,放香炉的地方放着瓶玫瑰——再没有甜净的素香的烟盘绕着这古旧的房间!我想着祖母的念佛珠,没有门牙的嘴,莲心粥,清净空寂的黄昏。 “奶奶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 “奶奶死了也快六年了!” “上三层楼去瞧瞧吧?” “去瞧瞧你的房间也好。” 我的房间一点没改动,墙上还是奶黄色的油漆,放一只小床,一辆小汽车,只是没挂窗纱,就和十年前躺在床上背共和国民教科书第五册时那么的。推开窗来,窗外的园子里那些小树全长大了,还是八棵玫瑰树,正开了一树的花,窗前那条电线上面,站满了麻雀,吱吱喳喳的闹。十年前的清净的心,清净的小房间啊!我跑到桌子底下想找那只小铁箱,可是那墙洞已经给砌没了。床根那儿的三枚钉却还在那儿,已经秃了脑袋,发着钝光。 “那三枚钉倒还在这儿!”看见六年不见的老友,高兴了起来。 父亲忽然急急地走了出去:“我们去吧。”头也不回地直走到下面,也没再走到客厅里去告辞,就跑了出去。到了外面,他的步伐又慢了起来,低着脑袋,失了知觉地走着。 已经是黄昏时候,人的轮廓有点模糊,我跟在父亲后边,也不敢问他可要雇车,正在为难,瞧见他往前一冲,要摔下去的模样,连忙抢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他站住了靠在我身上咳嗽起来,太阳穴那儿渗出来几滴冷汗。咳了好一会才停住了,闭上了眼珠子微微地喘着气,鼻子孔里慢慢儿的挂下一条鼻涎子来。 “爹爹,我们叫辆汽车吧?”我凑到他耳朵旁边低声地说——天哪,我第一次瞧见他的鬓发真的已经斑白了。 他不说话,鼻涎子尽挂下来,挂到嘴唇上面也没觉得。 我掏出手帕来,替他抹掉了鼻涎,扶着他慢慢儿的走去。 二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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