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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布(2)


  “那里不会死!害伤风的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咧。”

  “这不是存心咒我吗?”

  “谁咒你?是真的。不信,问人家。”

  “你就不用吓我。”故意哼哼小曲儿,装做满不在乎的神气,其实心里边怕得厉害。回到厂里就洗澡,吃晚饭的时候儿喝一杯白干,去躺在床上,蒙着被窝等出汗。到半晚上咳醒了,咳了半天,咳出一口痰来,嗓子那儿又甜又腥的。划了根火柴,往地上一照,痰里边好像有一丝红。仔细的一瞧,天保佑,还好,没带红。拉了半辈子车,做了半辈子光棍,就死了,真是太苦咧!真不愿意死呵!

  天刚亮,他又咳醒了。

  “真要死呢。”

  再也睡不着啦,干咕着眼发怔。外面不像在下雨。他高兴起来了。竖起身子来望了望窗外。天上有点儿红云,西边的天还低得碰屋顶。刮一阵风把那些乌云刮跑了吧!今儿再也淋不得雨了。

  一上午,天不刮风,也不下雨。热得想冒汗,汗却给闷住了冒不出来。他拉了半天塌车,拉出了一身汗,伤风倒好了,可是还不敢大意,还穿着件单褂子,扣子也不敢解。大家都光了上半身,尽抹汗,一边拉一边笑他:

  “阿川鼻子通了!”

  阿川也有这么一天通了鼻子的,嘻!自家儿也高兴,伤风真的好呢。害伤风也许会害死人的。

  “阿川,把油布蒙着脑袋吧,留心受了寒——说着玩儿的呢!”

  “呸!我那里就这不中用了?”

  “听哪,阿川不怕伤风啦!”

  大家笑开了。

  “不是的。我是说今儿不下雨,用不着它。”

  “就是下雨,你也没福用它吧!”

  “嘻!”他只能笑。

  吃了中饭,街上轻轻地刮着风,尘土迷眼。天气也凉爽了许多。天上的云慢慢儿的跑开啦,跑得满天都是。刚把货物装好,用绳子扎住了,一滴雨掉在他下嘴唇上面。给吓了一跳,嚷:

  “又下雨了!”

  大家抬起脑袋来看,天真阴沉。有人把胳膊伸在外边,看有没有雨掉在上面。

  “没下。”

  “像要下雨的模样儿。”

  走了没多远,柏油路上面显出一点点的斑疤来啦;前面的云像浮在地上,汽车就像打云里边飞出来的。一会儿,街旁树上的叶子也响起来啦,再一会儿,大家的脸上也滴到了。

  “真的下雨了。”

  “妈的又下雨!真别扭,索性下一阵大的也罢,偏那么不痛不痒的下一阵,冒了冒太阳,再下一阵。”

  “油布盖起来吧。”

  “盖了干吗?搪瓷又不会霉坏了的,人还没雨衣穿呢,大木箱倒穿起雨衣来了!”他把油布抖开了,蒙在大木箱上,雨掉在上面淅淅地。

  “你想穿雨衣吗?”

  “可不是,可真想呢!”

  那小伙计的雨伞唿的撑开了,往前斜着点儿,遮住了自家儿的眉毛,雨珠儿还尽往他身上飘。雨跟着风迎面扑来,阿川又说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说到雨衣,有块油布蒙着也强得多了。”

  拉到铺子那儿,他摸着那块油布,油布没油纸滑,可是真不错,挺厚的,一滴水也没漏到木箱里边。又说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却觉得鼻子又塞住啦。

  下了一整天雨,一阵大,一阵小,没结没完的,真累赘。他一个心儿的巴望晴,真的晴了,没隔上多久,天上一阵黑,又下起来啦。伤风是伤定了。上床时雨才停了下来,熄了灯,翻了几个身,挪挪腿刚想睡,却见月光直照进来,照到枕头那儿,一颗大星星贴在对面屋顶上的天空上面。他可真高兴,瞧了一会儿,星越来越多了,这儿那儿全有,月亮旁边还有堆黑云——不相干,明儿管天晴。这一乐,乐得他好容易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眼前一亮,向晴的蓝天哪!他咧着嘴笑了,喝了声彩:“好哇!”

  “好小子,乐得那个模样儿!”

  “哈哈!”他跳了出去,又跳进来。

  “别高兴,今儿要下大雨呢。”

  “放你娘的臭屁!”又跳出去,刚跳到外面,脑袋上面轰的一声儿,就像天裂了开来似的,吓得他站住了,作不得声。一阵云影飞快地从地上扫过去,接着一阵风往门里刮,刮得他的褂子全飘了起来。妈妈的,打雷了吗?抬起脑袋来望天,果真那边儿起了黑云,像有辆大卡车在天上驶似的,又是一阵闷雷,不十分响,在云里边滚了过去,隆隆地,震的人心跳,他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瞧那黑云慢慢儿的厚了起来,多了起来,也不知道是那来的。尽打雷。

  跑到屋子里,屋子里边够暗的,像傍晚儿。天一阵阵的暗下来,到吃早饭的时候儿,天翻地覆的一声雷,就像连地面也要翻了过来似的。他刚在那儿咕哝着:“不知道是谁坏了良心,天雷打呢。”就哗哗的,一颗颗帽结子那么大的粗雨点掉下来啦。眼前顿时扯起了一道帘子,屋子什么的顿时隐到雨里边,瞧不清楚了。

  大家都望着天发愁。那么大的雨怎么能出货呢?可是今儿要出的货又分外的多,再不动手怕搬不完。

  雨不像会小下来的样子。屋檐那儿水像瀑布那么的往下挂,水榴里的水越流越急了,阴沟那儿已积了些水,雨掉在上面显着一个个的水钉。

  猛的电光一闪,黑云像往外散了一散,接着便是一阵雷,大的小的一起轰,越轰越远,雨越加急了,雨点越加粗了。阿川不由眉尖打上了疙瘩,叹息了一下。对面那押车的小子,撑了雨伞急急地走来,向他们招手,也听不清他在那儿嚷什么。他走进了屋,把雨伞往地上一放,一面拿手帕抹脸,一面说道:“怎么不来呀?叫人家冒大雨跟得来,瞧,裤全湿了。”

  “这么大的雨怎么能出货呢!”

  “再不动身,今儿赶不及运完了。”

  “赶不及也只得赶不及了。就是赶完了,咱们也没好处。”

  “是厂长说的,今儿非得赶完不行。”

  “厂长!又是厂长!成天的拿厂长来压人!他要赶,叫他自家儿去拉!究竟也是人,这么大的雨谁也不能赶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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