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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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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儿,你俏多啦!” “去你的吧!”她也学会了装模做样,嘴里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我知道她心里在笑呢! 她说来说去总是说城里的事,说念书怎么有趣儿,说她姑母给她做了多少新衣服,她表哥怎么好,他妈的左归右归总离不了她的表哥。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那囚攮的。 “玉姐儿。我知道你爱上他了。” “嘻!”她还笑呢!我提起手来就给一个锅贴——这一掌可打重了。你知道的,我这手多有劲。可是,管她呢!“滚你的,亏你有这脸笑?老子不要你做媳妇了。小狮子从今儿起再叫你一声儿就算是忘八羔子。”我跳起身就走,没走多远儿,听得她在后边儿抽抽噎噎的哭,心又软啦。我跑了回去。 “妈的别再哭了,哭得老子难受。” “走开,别理我!” “成!咱小狮子受你的气?”我刚想走,她哭得更伤心了。妈的,我真叫她哭软了心,本来像铁,现在可变成了棉花,“叫我走?老子偏不走!不走定了。我早就知道你爱上了那狗养的野杂种,忘八羔子,囚攮的。……” “我就算爱上了他!有你管的份儿?不要脸的!” 妈的,还说我不要脸呢!“别累赘!老子没理你。” “谁跟我说一句儿就是忘八羔了!”她不哭了,鼓着腮帮儿,泪眼睁得活赛龙睛鱼。 “老子再跟你说一句儿就算是忘八羔子。” 她撑起身就走,你走你的,不与我相干!打算叫我赔不是吗?太阳还在头上呢,倒做起梦来了。她在前一滑,滑倒了,我赶忙过去扶她,她一撒手,又走了。我不知怎么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又会赶上去拦住她道:“玉姐儿——” “忘八羔子!” “对!” 她噗哧的笑啦。 “笑啦,不要脸的!” “谁才不要脸呢,打女孩儿家!” 咱们算是和了。 她在家里住了二十多天。她走的那天我送了她五里路,她走远了,拐个弯躲在树林那边了,我再愣磕磕的站了半天才回来。我也跟老子闹着要上城里去念书。可是只挨了一顿骂,玉姐儿这一去就没回来!我天天念着她。到第二年我已长得王大叔那么高啦,肩膀就比他阔一半,胳膊上跑马,拳头站人,谁不夸我一声儿:“好小子。”可是她还没回来。王大叔也不提起她。 那天傍晚儿我从田里回来,王大叔和老子在门口喝白干儿,娘也在那儿,我瞧见了他们,他们可没瞧见我。远远儿的我听得王大叔大声儿笑道:“这门子亲算对的不错,有我这翁爹下半世喝白干儿的日子啦!”他见我走近了就嚷:“好小子!三不知的跑了来。玉姐儿巴巴的叫我来请你喝喜酒儿呢!” “嫁给谁?” “嫁到她姑母家里。” “什么?阿!”我回头就跑。 “小狮子!” “牛性眼儿的小囚攮,还不回来!” 我知道是老子和妈在喊,也不管他。一气儿跑到山根儿怔在那儿,半晌,才倒在地上哭起来啦。才归巢的鸟儿也给我吓得忒愣愣的飞了。我简直哭疯了,跳起身满山乱跑,衣服也扎破了,脑袋也碰破了,脸子胳臂全淌血,我什么也不想,就是一阵风似的跑。到半晚上老子找了来一把扯住我,说道:“没出息的小子!咱们洪家的脸算给你毁了!大丈夫男儿汉,扎一刀子冒紫血,好容易为了个姑娘就哭的这么了?—”我一挣又跑,他追上来一拳把我打倒了抬回去。我只叫得一声:“妈呵!”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整整害了一个多月大病,爬起床来刚赶着那玉姐儿的喜酒儿。那时正是五月,王大叔在城里赁了座屋子,玉姐儿先回来,到月底再过去。咱们全住在那儿。 玉姐儿我简直不认识啦,穿得多漂亮。我穿着新竹布大褂儿站在她前面就像是癞虾蟆。她一见我就嚷:“小狮子!”我一见她就气往上冲,恨不得先剁她百儿八十刀再跟她说话儿。我还记得是十八那天,王大叔,老子和妈全出去办嫁妆了,单剩下我和玉姐儿,她搭讪着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闲话儿。我放横了心,一把扯她过来:“玉姐儿,咱们今儿打开窗子说亮话,究竟是你爱上了那囚攮的,还是王大叔爱上了那囚攮的?” “你疯了不是?抓得我胳膊怪疼的。” “好娇嫩的贵小姐!”我冷笑一声。“说!究竟是谁爱上了那野杂种?” 她吓得往后躲,我赶前一步,冲着她的脸喝道:“说呀!” “爱上了谁?” “你的表哥。” 她捱了一回儿才说:“是……” “别累赘!咱不爱说话儿哼哼唧唧的。黑是黑,白是白,你今儿还我个牙清口白。你要半句假,喝,咱们今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你猜她怎么着?她一绷脸道:“是我爱上了他!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她索性拿了把洋刀递给我,一仰脖子,闭着眼儿道:“剁呀!”啊,出眼泪啦!小孤媚子,还是这么一套儿!我这股子气不知跑到那儿去了,心又软了。他妈的!她还说道:“好个男儿汉,英雄!拿了刀剁姑娘!剁呀!”我又爱她又恨她。我把刀一扔,到房里搜着了妈的钱荷包就往外跑。她在院子里喊:“小狮子!小狮子!” “滚你妈的!”我一气儿跑到火车站。就是那天,我丢了家跑到上海来。我算是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从那一个世界,跳到这一个世界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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