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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这样,我倒去了大病,很自欣幸。不过由此认识了女人的浮荡心性,无法测度。我在外面受许多女性的爱慕追求,对她们任意玩弄,向未遭遇失败。哪知家中女人竟把我轻辱凌贱,看得比下等洋人都不如,真不知是什么道理。由此我就十分伤心,对于女性连玩弄也不屑了。一晃二三年,眼睛不看,口里不提,可是一种隐恨,存在心里,到今日遇见了同样的事,竟不自觉地发泄出来了。老伯不要笑我。”

  柳塘怔怔地听他说完,才吁口气说道:“原来老弟也有过这样隐憾,不过……现在咱们开诚布公,无须避忌,你当然知道我的事了。我年过半百,又是续娶,出这种事还在意中,惟有老弟可太奇怪。像你这样的年纪相貌,多么心高的女子,也能满意,何况夫妇还有很浓厚的爱情,她怎竟忽然变节,自己甘心投入泥涂?”

  江湄道:“这就叫人心难测,女人心尤其没法把握啊。不过您这件事,却要另当别论。太太确是一时失足,现在久已悔过,要不然还不致惹出杀身大祸,您总得特别原谅,到伤势痊愈以后,应该相待如初。不比我那女人甘心下流。我曾立誓对她不能谅解。”

  柳塘点头道:“我不用老弟相劝,早已想开了,当然要原谅她。不过老弟那位太太,后来落了个什么结果?你知道么?我想当然不会好的,十有八九,她必得被那洋厨子抛弃,落魄不堪,仍旧回来寻你。”

  江湄摇头道:“您猜错了,并不是这样。她若能回来,倒还不错呢,可惜永远回不来了。她和那洋厨子走的时候,带有两三万元钱,直奔了上海,居然还在社会上出了阵风头。后来钱花完了,那洋厨子竟异想天开,因为他受过几天教育,能装上等人,早已弄了几种假国籍护照,存在手里,这时就利用起来。今天冒充南美某小国的什么官,到沪游历。明天冒充欧洲某小国的什么官来沪考察。借着名义,向各处商店赊买贵重物品,转手变卖,得了钱就胡乱挥霍。到账条塞了大门,将要被人控告时,他就带着女人,一溜烟跑了。

  到华南各埠,仍打着某国官员来华游历的旗号,到处使用旧手法,骗了钱就开路。闹得积案累累,他们竟又转头北来,连骗了几处地方,最后到了哈尔滨。他不该贪心太重,居然自称是某国派来的要组织领事馆,联络当地报馆,发表新闻,又大请其客,一时发昏,叫女人出席招待。有人因他的太太竟是中国人,起了疑心,就暗地对他考察。他还毫无所觉,仍借着名义,向商店要了许多首饰皮货,都留在旅馆,吩咐等明天请人看过,再付货款。可是一到明天早晨,他就带着女人奔了车站,另开码头了。哪知他在饭店请客那次,欠了几千元的账,饭店主人早已留上了心,派人监视。

  及至他上火车逃走,还看明是买了去沈阳的票,那饭店经理不动声色,跟着坐飞机追去。这对宝贝到地方一下火车,就看见饭店的经理,正拿着账单等候。洋厨子吓慌了,只得善言相央,把骗得的东西变卖现款,如数偿还。那饭店经理还要他赔了飞机往返票钱,方才含笑而去。他前脚走开,一对宝贝还没容得措手,哈尔滨的骗案已然发觉。几家商店把他控告,官厅查明他们的去处,一封电报打过来,他们便被捉获,又给解回哈埠。一经法院侦查,伪造护照以及诈骗等等罪名,全部发露,于是洋厨子被判二十年徒刑,简直命中造定,要终身享受安乐茶饭,永为高楼寓客了。女人却减少一半,只判了十年。在她入狱一年以后,就是去年冬天,不知怎么想起了我。更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居然来了封信,满纸都是悔罪言词,求我念着旧情,设法救她。”

  柳塘道:“你竟没管她么。”

  江湄道:“这是法律问题。既已判决,神仙也没法办,何况还远在千里以外,我去了也是人地生疏,一筹莫展,至大见她一面,又有什么用处?何况我曾立过誓,绝不再见她了。不过,我也不能过于寡情,只从邮局给她寄了五百元去,供给零用,至于这钱是否能到她手里,我也管不了许多了。”

  柳塘道:“这样倒也罢了。不过我真为老弟抱屈,凭你这样的人,也会受女人的凌辱,由此可见,世上的事难说。譬如人的口味不同,有的爱吃银耳、燕菜,有的爱吃鸡鸭鱼肉,虽然所好不同,却还都是正味。但有人对正味竟不喜爱,反把臭豆腐当作美食,那就不能以常理论了。这种人当然是不很多的,可是老天偏叫我们遇上。”

  说着,叹息一声,看看江湄,恐怕他再说到自己身上,就又摇头说道:“好在已经都过去了,我们只当过眼浮云,可以不必再想她们。不过老弟年纪还轻,很不必为一时的打击,便自灰心,况且还有太夫人在堂,你应该赶快再娶一位淑女,宜室宜家,给老太太稍娱晚景。”

  江湄道:“我倒不是坚持不娶,而且也常有人提亲,不过我因有过去的经验,就不敢轻举妄动。再则我过去行为不正,操业不端,自惭已非正人,不愿作践人家名门淑女,可是中下阶级的女子,我又看不上。”

  柳塘道:“老弟,你太客气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肯改,就如同云过天清,太空不滓。以前种种都譬如昨日死了,何况老弟年华正盛,来日方长,悔过向善,将来尽有前途,何苦这样妄自菲薄呢?”

  江湄道:“老伯太重看我了,不过我还有个意思,我原先那个女人,固然丧心病狂,一切对不住我,然而我自己也有不好。就是她家中比我富,门第比我高,嫁给我好像纡尊屈贵,我娶她好像高攀,这已经错了一步。尤其在婚后,我不该信任她的爱情,承受她的恩惠,把她的私财用了许多,这一来我真是自低身份。她也自觉对我有恩有德,认为我的性命是她救的,事业是她成全的,她简直成为我的恩人、主人,很可以一切自由,无须忌惮。我若管她,就是忘恩负义了,其实连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所以那次把她和洋厨子堵在房里,我空拿着枪,不能开放,八成是为这个原故。而且她也振振有辞,对我有得说嘴,事后朋友都讥诮我怯懦。我只有自己难过,没法分辩。

  就到现在,我每一想到她在狱中受罪,仍觉心里不安。实在算起来,她所拐逃的财物,比我所花她的钱还多,足可以相抵。不过她的好处总是好处,我每一想起,就觉良心上有块污点,恐怕永远除不掉了。所以我因此生出一种偏见,认为男子不可妄受人恩,尤其不可受女人的恩,如其这女子是他的妻,就更得特别小心,万万不能受她的好处。夫妇虽以情合,可是丈夫绝不该欠妻子的情,否则就无法驾驭她,家庭间将要多事了。若是妻子曾受丈夫恩德,倒是一桩好事。因为男子心胸宽大,把这恩德视为当然,不会居功挟制,妻子却因感激丈夫,越发尽心守分了。

  我记得看过一篇西洋小说,一个富女被两个男子追求,她已决心在两人里选择一个。一天和甲男子在郊外驰马,偶不经心,忽然被一只野兽把马惊了,脱缰乱跑。她跌落下,被马拖出老远,眼看性命难保,幸而那甲男子舍命追去,把她救了。同到家中,富女自然非常感激,言语中露出以身报恩的意思。甲男子大喜之下,便在宴会中对着众人,自夸勇敢,得意忘形,不由说出居功的话。富女听着默然无语,那个乙男子因情敌占了上风,自知绝望,在席上正自懊丧。忽然听见甲男子的言语,看见富女的情形,心中立刻得了主意。到了次日早晨,他提议和富女同出驰马,走在路上,故意来个马失前蹄,把自己从马头前跌下去,被马踏伤臂部。幸而富女把马拉住,救他起来。回到家中,他就感激涕零地逢人便诉,说自己当时怎样危险,若不是富女相救,此际早已骨肉糜烂,这性命完全由她保留的,此后生活一日,都是她赐与的。

  那富女听着他的话,只是默然思索,也不作声。那甲男子听着,却讪笑乙男的懦弱,堂堂男子,受女人保护,还不以为耻,逢人便告,真是愧煞须眉。哪知过了两日,恰值富女生日,大宴宾客,甲乙一同在座。三杯之后,富女的母亲起立向众人报告,说女儿已经选得她的丈夫,要当席宣布定婚。众人听了,以为中选的必是甲男,都向他鼓掌致贺。甲男也自觉舍我莫属,得意洋洋。不料富女母亲再说下去,竟指着乙男子,是她女儿选定的终身伴侣。众人出于不意,全都大惊,甲男更是惶惑失望,中途离席而去。到事后有人向富女询问,何以有这惊人的变化?富女说这是当然的道理。

  我本身广有财产,别无希求,所望的只在嫁了丈夫,得到安乐家庭,享受幸福。若嫁给甲男,绝对不能如愿,因为他曾救过我,自觉对我有莫大恩德,在没定婚时已经这样居功,到结了婚更不知如何狂傲,我恐怕不能长久忍耐,结果可想而知。至于乙男,却曾受过我的恩德,现在已这样感激,结婚后必然更能对我牵就体贴,便是我有什么不好,他念着旧情,也要忍耐,不致过分妨碍我的自由。我所需要的丈夫正是这样的男子。为什么要一个对我有恩的丈夫,时时挟制我、管束我呢?这段小说,虽然只是一种西洋女子的人生观,在我们看来,当然更是可笑的偏见。但内中也有至理,女子既然不要嫁有恩的丈夫,我们男子就更不该受老婆的好处,我就是这小说中女子的信徒。”

  柳塘接口道:“这样说,你也和那女子一样,必得遇着受过你的恩德,能够感激你、服从你的女人,才肯娶呢?”

  江湄摇头笑道:“那倒不然。我只是说以前错了,以后再娶女人,绝不要比我家世高贵的,财产富厚的,而且宁可叫她受我的恩,我万不受她的好处。可是因为这个,事情就难了。我方才说过,以自己是个堕落不堪的人,万不配高攀世家旧户,可是找比我身份还低的,只有陋巷蓬门的小家碧玉。无奈,那种人又没有家教,粗俗讨厌,所以我久已不作此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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