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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其实怎样高法,王督军并不知道。却只为向来所见的人,都不似柳塘这样,就看得柳塘比任何人都高了。因此越发简在帝心,总想邀他出来,其实也并非像古人求贤那样,想要用他治国平天下,只不过自己是一省之主,要求个能用人才的好名声而已。所以这时一见柳塘,便表示出来,并且因话赶话,倒误打误撞的,弄得柳塘不好推辞,正在嗫嚅未答。王督军已用烟枪按住他的手臂道:“柳老,你就不愿给我做事,我来托你给你们贵地方上做点事,总可以了。”

  柳塘听了,更觉吃惊。心想他既如此诚恳,我实推不开,就拼着每月弄几文干薪,好在都是人民膏脂,旁人用得,我就也用一点。虽不免伤廉,却也不为苟取。我并非道学先生,倒无须拘此小节。即便受着不安,给送到粥厂也可,所以不想坚辞了。哪知他竟更进一步,要我真个做官,还拿服务桑梓的题目压我,这可难了。我本心实不愿做官,但他已说到这个分际,可怎么好。若再坚辞,万一他脸上挂不住,弄成僵局,在警予好日子,煞了风景,怎对住朋友。只好姑且含糊应着,等日后再托警予代为婉辞。想着就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又像自谦,又像感谢,却没有切实应承。只听着好像已经默认了。王督军才欣然笑道:“好极,好极,难得柳老赏我面子,真是不易。以后可得常常盘桓了,明日就把聘书送过来。”

  柳塘听他如此着紧,风头一起,雨点跟着就来,知道还要大费周章,但也只得含糊答应。王督军又跟他谈了些关于地方的话。还让马弁给柳塘烧烟,柳塘谦让不得,只好吸了两口。他料着王督军难免像传说中的粗豪武人那样,要在这喜宴中狂赌一场。但王督军竟意外的未曾做此提议。和柳塘说完正事,又向众人闲谈一会儿,坐了约有一点多钟,他才又要求见见新人,便行回署。警予请他特赐光荣,留下吃杯薄酒,王督军说我改日再来扰你。今天我还约着几个人见面,得要回去。警予也不多做挽留,就要去上房去叫璞玉。王督军道:“我们老太太她是在上房么?那就不必惊动嫂夫人,你就带领我引见吧。”

  警予方要说这怕太不敬,王督军已戴上帽子,大踏步走了出去。警予只得跟随。柳塘自觉无须随入,就仍在院中,等候他从上房出来,恭送如仪。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门口有人说话,声音很是厮熟。柳塘心中一跳,转脸瞧时,只见在院门口那边立着老绅董,正拉着赵宅一个仆人,询问张二爷在哪里。柳塘暗叫:“糟糕,她怎么又来了?”

  而且在这要紧时候前来,不由有些张皇。又听上房中一阵笑声,似乎谁给老太太凑趣儿。跟着听那老太太的声音,说今儿若不是他们新婚的日子,就得把干女儿带了走。警予答说:“她应当得去伺候老太太,您就请带走。”

  老太太笑说:“洞房花烛,把新娘抢走,我可不挨那种骂。”

  说着又似乎告诉王督军,说要和干女儿多盘桓一会儿,吃过饭再走。随听另有个女人声音,说我可得跟着督军的车回去,家里有事。说话像似姨太太,说完便起了挽留之声和推让道谢之声。似乎有人留下礼物。柳塘知道王督军就要走了,恐怕老绅董拦着门口不便,就走了过去。哪知老绅董已看见了他,抛下那仆人直奔过来。柳塘还没说话,老绅董已张牙舞爪的道:“你快来,我有事……”

  柳塘听见这几个字,便闻后面一阵喧哗之声。回头看时,只见王督军由上房走出,后面跟着的是姨太太,随后又有璞玉和自己太太及玉枝,以及许多贵官女眷,为巴结姨太太,都跟着相送。柳塘一看,老绅董在道口站着不便,忙推着她道:“你先到廊檐下躲躲,等我回来再说。”

  那老绅董也已看出上房出来许多男女,猛然一愣,看看柳塘,就向后退去。柳塘见她走开,就仍立在原处,等候王督军过来,作照例的周旋。王督军真个礼贤下士,还把姨太太给柳塘引见。柳塘见他以朋友相待,礼无不答,只得也把太太给他介绍了。这番无意中的应酬,却满足了太太的虚荣意念。她在上房帮着璞玉应酬,并未甚受贵客注意。正觉无聊,这时居然在众目之下,和她脑中认为至高极贵的督军也者,竟得互致敬礼。这番得意,俨如置身青云,并且连带对柳塘增加了好感。她平日一心全在王厨,把柳塘视如无物,觉得王厨在种种方面,都比柳塘胜强百倍。若不为着身分和颜面,直想抛了柳塘去和王厨度日。但到今日,才觉柳塘终有胜过王厨之处,王厨的老婆,万万享不到这特殊光荣。

  且不提太太的势利观念影响爱情。且说王督军见过礼,又向外走,他的许多僚属,也从各室中出来,纷纷走送。王督军只和柳塘且谈且行,到门口还说了句明天便把聘书送过来,又向警予说请你从旁劝驾。柳塘无可说的,只得唯唯。看他和姨太太上了车,风驰而去,又见街道两端,都站满了武装的军士。柳塘心想,真是元戎小队出郊坰,只行个人情,就有这些军队保护。大约这条街已断交通多时了,附近居民多么不便。只是现在督军已去,他们怎还不撤队呢?再一转想,方悟这里还有位老太太,当然也要保护的。想着就和警予等转身进门。这时有些督署同人,听见督军对柳塘的话,知道他已蒙赏拔,行将翘首青云,都掬着一副谄谀面目,向他大致殷勤。柳塘只得一一周旋,心里却暗自叫苦:“自己还没跳进官场的圈子,却先已尝着势力滋味,以后来日方长,真要够我受用。”

  当时一面谈话一面走着,抬头见璞玉等一干女眷,都回上房去了,就那警予等仍入原座的室中。方才坐定,猛然想起老绅董还在外面,就又立起走出。到了院中,左右一看,见已没了她的踪影,心中诧异她哪里去了,不要跑进上房去凑热闹。想着心中着急,忽见方才和老绅董说话的茶房,走了过来,就拉住他问道:“方才来找我的那位老太太,哪里去了?”

  茶房回说:“不知道,没理会。”

  柳塘叫他赶快向各屋中去看看,有没有她在里面。茶房应声跑去。柳塘自己跑到上房门,找着一个自己家中随来的女仆,询问可有一个什么模样的人进去。女仆回道没有。柳塘又转回原处,见那茶房也走过来,报告道:“各房内都没有老绅董的影儿。”

  柳塘十分诧异,暗想她哪里去了,就向门外走去。一出院门,便见宝山正向里走来,也看见柳塘张皇四顾的样儿,便问老爷找谁,柳塘道:“你可看见老绅董?”

  宝山指着门外道:“她出去了,我正跟她走个迎头儿,问她怎么走,她也不理我。”

  柳塘听了,不愿说话,就往外跑。到了门外,只见老绅董已走出丈许,正把脚跟砸地,一步一颠的向前奔呢。柳塘忙叫道:“老大姐您怎么走,快回来,您不是有话告诉我吗?”

  老绅董似乎没听见,仍往前走。柳塘追着叫喊,老绅董转过头来,脸上似罩一层严霜,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并没说话,又转身前行。柳塘追着叫道:“您怎么回事,别走呵,有话告诉我啊。”

  叫着已追到她近前。老绅董并不回头,只说了句:“俺没话可说。你不用理我,快回去招待你的高人贵客,别叫俺给你抹了脸。”

  柳塘一听这话,方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把她得罪了。因为筵请贵宾,怕她在中间出丑,说只请男客,把她在早晨便打发走了。如今她不知为什么又撞来找我,恰巧看见王督军姨太太出门,许多女客相送,而且在早晨和她一同打发走的玉枝,也在里面,她一定明白我说谎骗她。而且同玉枝通同作弊,单单骗她一人,这不但使她感觉受到侮辱,而且伤了她那浑噩的心。她向来不知道自己卑微,不懂得被人讨厌,直如天真未凿的赤子。今日我这一举,可要伤透她的心了,想着不胜惭愧。自己向来最厌恶势利的人,想不到今日竟作出势利的事,真是无以自解。但是这并不是我自己的事,而且恐她搅了别人的局。她总算跟我关系较深,所以得要负责检点,如今闹出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想着很窘的说道:“什么贵客,老大姐,你别骂人,我明白你不高兴,可是这里面有个情由。本来是专请男客,只因为王督军的老太太、姨太太忽然不请自到,只好临时现请女客作陪,并不是……你别错想。不过也怨我太荒疏了,忘记派人去叫你。”

  老绅董本是因为看见女客,觉悟被人轻视,被人见外,心感万分难过,所以气得转身便走。这时柳塘赶上一加解释,以为她的头脑简单,满可以被她信了。无奈柳塘对于说谎一道,没有经验。论起这说谎,本是一种学问,既须聪明,还须修养,到了程度,才能圆转如意委宛近情,使人深信不疑。用之得当,也并非恶德,处世颇有需要。例如外交家便是终身以说谎为业,能够善于运用,足以治国平天下,这是上一等的。至于平常人的无聊说谎,却是端人不为。因为不但败品丧德,而且使一个人终身堕落。大凡人的说谎,都不是有生俱会。在起初开始时,必然有个原因。例如小儿想向父亲讨钱买糖,受了拒绝。

  有同学假说要买纸笔,居然讨得了钱,大吃其糖,就也学着样儿,骗父亲一下,居然成功,以后再要讨钱,自然照例办理,这恶习便算成了。渐渐感觉说谎有无限方便,能把不可能的变为可能,于是遇事说谎。到这时候,虽已成为无品之人,但还可以原谅。因为他说谎还有着目的,等于贼人为衣食而偷窃,于情可谅。但若再进一步,这贼人养成行窃习惯,即便已成富翁,他也抛不了第三只手,只要见了东西,便非偷不可。这就像说谎成为习性,便无所不用其谎,没有原因,没有目的,只要开口,便是谎话。好似说实话便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和天地鬼神,这种人既不可以常理测度了。记得有一个人,就因为少时父亲严厉,他却喜欢嬉戏,时常说谎骗取钱物,或是掩饰过错,已经够了程度。长大了又喜欢拈花惹草,偏偏娶了位凶悍的太太,对他管束极严,却更训练他说谎的技巧。于是竟造就到谎人的绝诣,就是他十年老友,也未听到一句实话。

  那谎真是掉舌便至,出口成章,常能把人说得天旋地转。但人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一字不信,由此也不知耽误了多少正事。就有朋友劝他,何必如此自寻无趣,自招失败。他自己也叹息着说,这和吸鸦片成瘾一样,并非一朝一夕所成。如今再想改过也来不及了。因为这好似经过一种特殊训练,譬如一个人故意念错字作游戏,把天念作地,把日念作月,积日既久,再想更正不易了。譬如他看见天上有飞机,心里本想说天上有飞机,但到了口里,就成了地下有飞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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