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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警予半蹲半跪的,在她身旁,凄然叫道:“你不要哭了,天已不早,又起了风,快回去吧。”

  璞玉徐徐张开了眼,热泪直涌出来,抬起手摆了摆,发出哀涩之声道:“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我没脸跟你说话。”

  警予听了,“噗”的坐在地上,颤声说道:“你这是什么?你……哦,哦……”

  说着又禁住了,怔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怎能不管你?你在野地里,哭得想必很久,天已晚了。”

  璞玉仍闭着目,半晌不语,忽然睁眼道:“你去吧,难道对我还没伤透了心?还……”

  警予见她又咽住不语,忽眼珠一转,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道:“哦,我明白了,你方才说没脸跟我说话,我才明白你的意思。你……你从出了这件凶事以后,就决意出家,是为躲着我吧?”

  璞玉张大了泪眼,愕然道:“躲你怎么……”

  警予道:“不是躲,我的话没说明白。这么说吧,你是不愿意再见我,才想出家?”

  璞玉听着似乎对他的意思,有些茫然,但随即咬了咬牙,从鼻中哼出声音道:“对了。我不愿意再见你,想躲得远远儿的!”

  警予道:“你为什么呢?”

  璞玉不语。警予叹口气道:“璞妹,你总能记得我们当日的情节和这几年来的关系,大约你总看出我爱你比自己性命还重,你可以不反对这话吧?”

  璞玉摇了摇头,将手掩住泪如涌泉的眼,哑声说道:“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警予看看她又道:“今天想不到在这里见着你,我才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你并不恨我吧?”

  璞玉似乎吃惊说道:“恨……恨你?为什么……恨你?”

  警予道:“我只怕你错想了。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你知道丁二羊是我的佣人,你也许难免猜疑是我……”

  璞玉不等他说完,已摇头道:“那是你多想。我再糊涂,也不会这样猜疑,你万万不是那种人。”

  警予苦笑道:“谢谢你,你真是我的知己。只这一句话,我的千辛万苦都不枉了。可是你知道我今儿怎会到这里来么?”

  璞玉此际头脑已稍清醒,转转眼珠,“哦”了一声道:“你也是上坟来了?”

  警予点头道:“不错,我今儿没事,特意到丁二羊坟上瞧瞧,听见这边有人哭,才走过来。你对我给丁二羊上坟,又怎样想,就不猜疑我主使,也要怨我不该给你的仇人上坟吧?”

  璞玉叹道:“我不这么想,丁二羊做事自然糊涂该死,可是对你却是太忠心了。你给他上坟是应该的,我怎能怨你?!”

  警予听了,猛一拍手道:“这样意思,我才明白这些日想错了,原来你始终没恨我啊。那么,你方才所说没脸见我的话,我也明白了。咱们别说没用的客气话,论理你丈夫虽不是我所杀,也算由我而死,我该怎样对你抱愧。可是我不说那些,说也没用啊,现在只说你我……你屡次催柳塘找庙出家,是真决意那样作么?”

  璞玉咬牙点头。警予道:“你自己出家,可曾替我想过,抛下我怎样呢?”

  璞玉听着似要答话,但把嘴张了几张,竟“哇”的声痛哭起来,摆着手且哭并说道:“你别问我这个,我为这个已经难过死了。你怎样……我到这时候还有脸管你怎样,有缘来世再说吧,你就别理我了!”

  警予这时已由璞玉隐约的言词中,完全明白她的心情:第一她绝未把她丈夫的死因,怀疑到自己身上;第二她对自己并未忘情,只是因为在她丈夫出现之时,立刻割恩断爱,自歉过于冷酷。及至她丈夫死后,她虽然知道我仍希望重温旧梦,但她已无颜相见,又加恐怕众人取笑,所以决意出家。明知自己十二分需要她,她飘然远行,实是一种残忍行为,却因她怯懦没有勇气,只可走这条路,然而心里却是凄恻难安,所以一见着自己,就屡次表示无可奈何的情形,充满于神色言语之中。由此可见她对我的深情有增无减,实是不忍相舍。但我也照样不能舍她啊,说起来我和她也是一样怯懦无勇。

  在她丈夫出现,我离津南行,尚可算是洁身自好,但丁二羊把她丈夫弄死,我也被柳塘强行捉回,局面完全改变。我既问心无愧,又知璞玉丈夫既死,又回到孤独无依的旧境地,就该对她有所表示。然而我怕有人议论,竟不敢重提旧事,才使璞玉疑惑我对她有了芥蒂,自感对我不起,无颜相见,逼到非出家的地步。倘然真那样办了,岂不此恨绵绵无绝期?如今天可见怜,居然在这没人地方使我们相会,足见我二人尚有缘分。我可得破釜沉舟的对她解说,挽回她的意思,并且商量个办法,绝不能使她把余生消磨到红鱼清磬之中,我的将来,也陷入苦雨凄风之境。想着就道:“璞妹,你别这样说,什么叫来世?这世还没过去一半呢。我的生死苦乐,早已寄托在你身上。自从你丈夫出现,我离开天津,倒实是想去出家,那当然是因为希望已绝,只有走这条路。现在咱们中间已经没有阻隔的人,来日方长,为什么做这绝望的事呢?你方才的意思,好似在你丈夫发现时,对我背约,自觉抱歉,所以这时没脸再见我。这才是糊涂话!

  你那时极正当的行为,有何不对?倘若丈夫发现,还跟我藕断丝连,倒像是不应该了。我岂止没一点怨恨,而且更佩服你。不过在你丈夫死后,论咱们的交情和关系,我实在应该对你表示,他来了我自然该退让,他死了也自然可以仍照咱们原约办理。在你在我,都需要这样,旁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管不了那些。只恨我太没担当,因为事情是丁二羊做的,恐怕你误会到我身上,又怕别人说我幸灾乐祸,才强忍着不敢……

  可是在这时候,已逼得你要出家了,过去的我们也不必想了。璞妹,你想咱们以前是怎么样的交情?现在谁也明白,谁离开谁都活不下去,若合到一处,就是世界上第一对有福的人,我们怕着什么,竟要自投死路,放着幸福不享呢?再说我们两人,在今天以前,实在各有难处,各有疑心,虽然都盼望破镜重圆,可是谁也不敢找谁,谁也不敢把心思露出。总而言之,我们简直连见面都不容易,若不当面说开了,都永远隔膜下去,耽误下去,也许结果你出了家,我也伤心当了和尚。像咱们两个人这样爱情,谁都看得谁比性命还重,谁都愿意永远厮守,可是落得这样结果,岂不把人冤死痛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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