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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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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雪蓉活已做完,理发师递过手巾,拭拭脸面,对镜略施涂抹,便立起来,穿上外衣。梁意琴也接过外衣,搭在臂上,和她同行。出到馆外,雪蓉道:“梁小姐,你还是不必费心吧,我实在有事,还是改天……” 梁意琴不待她说完,已拉住叫道:“你怎这样见外?知道这些日我多么想你。不瞒你说,我还到你住的地方去拜访过,知道你已经搬走,又打听不出搬到什么地方,很是着急。” 雪蓉心想这话更离奇了,你有什么事去访我?再说你也不认识我住的地方。一个人说送情的话,也得有边儿,这样信口开河,我可得信啊。想着就笑道:“原来您曾去找我,真对不住,可是您怎知道我的住脚儿呢?” 意琴笑道:“我本不知道,是吕性扬告诉我的。他不是有一次在您家门口儿摔伤了,还跟您借水盆洗脸么?” 雪蓉听了,才恍然大悟,知道她所说不假。雪蓉方要问她,却已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口。意琴推开了门,延她走入,雪蓉谦让一下,只得进去。两人寻了个单间坐下,意琴让雪蓉点菜,雪蓉说时候尚早,不到吃饭时候,叫杯咖啡好了。意琴就吩咐了百役,又另点了几种点心,须臾送了上来。意琴在杯里放了糖,倒了牛乳,用匙徐徐搅着,向雪蓉道:“韩小姐,你搬到哪里去了?” 雪蓉对这句话本可信口回答,但不知怎的,对着意琴,似觉自己的姨太太身份甚为可耻,不愿实说,连带把住址也隐瞒了,就道:“我现在住在敦颐里,已经一年多了。” 这敦颐里本是柳塘安置雪蓉母亲的地方,雪蓉以母亲住址告她,已想隐却嫁人的事,仍以女儿面目和意琴相见了。哪知这隐微的心理,竟无意中成了结恶果的根苗。梁意琴听了,点头说道:“去年咱们在月宫见面,我本想跟你谈谈,不知怎么你竟不见面儿了。以后我又许久没到月宫去,等到近来想起找你,再向月宫打听,那里的人全换了,没一个知道。再到你住的旧宅去找,也撞了钉子。” 雪蓉就插口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意琴妙目一转,抿嘴笑道:“也没什么事,是我忽然心血来潮。说实话,我从初次见你,就觉着投缘,很想跟你交个朋友。吕性扬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虽然只见过一两次,却常常替你可惜,说像这样温雅的人,作这种职业,真好像兰花生在野草丛里,我跟他也是一样想头,何况我们都是女子,更有一番互相怜惜的意思。韩小姐,你曾在什么学校上学啊?” 雪蓉脸上一红道:“我没上过学。” 意琴道:“这也只是环境的关系,大约你家境不怎么好,才自幼失学。我呢,便宜生在有钱人家,就上了学。在学校的时候,做过女童子军,养成一种帮助人的习惯。在上月我遇到一个机会,因为家母信奉耶稣,又是女青年会的老会员,曾给教会尽过许多力,所以教会特许她可以保送一个子女或是别家的清寒学生,去受义务教育,由小学直上到大学,若到大学卒业,能够成绩良好,还可以免费出洋。我母亲自然乐得享受这应得的权利,做一件好事,但是眼前一时寻不着可以保送的人。我和吕性扬无意谈起来,忽然想到你的身上。固然你的年岁大些,费十几年上学,怕不合宜,但教会里各种学校都有,也可以跟他商量变通办法,去受职业教育,学习切实有用的技能,日后也可以作正当职业谋生,免得长干你那没希望的事,所以就找你商量,可惜没找着,我母亲只可保送别人去了。” 雪蓉听着她的话,虽觉厚意可感,但心里却有些莫明其妙,她怎会想起叫自己上学?自己二十岁的人,哪还有上学的可能?外面幼年失学的人多了,她家的亲友、邻居以至于奴仆,当然短不了有合宜的人,怎会单单想到我这毫无关系,久日阔别,而又过了上学年龄的人?而且你又怎知道我愿意接受你的盛情,懒散惯了的成年女子,谁肯去当小学生,何况我又原是个女招待?若去上学,谁替我挣钱养家,这真是越说越离奇了。想着就淡淡的道:“谢谢您的好心,可惜我没福。” 雪蓉这句本是信口敷衍,因为她说想帮助自己,无论真假,有用没用,总该客气一下。而且事情已成过去,也不必再对她多说什么不能的话,谢一声也就罢了。哪知意琴听着,似乎疑惑雪蓉因失却机会,觉得遗憾,就向她道:“没关系,你不必失望,只要愿意上学,或者另谋别的职业,我还可以帮忙,现在你还做……” 雪蓉知道她要说女招待,忙摇头道:“不,我早不做了。” 意琴道:“哦,那么现在做什么事呢?” 雪蓉见问,心中实不愿把实情相告,自己现在虽然并不做事,谈不到职业,但嫁人也算一种职业,和当日做女招待一样。当日是招待许多人,现在只招待一个人,至于招待的方法各自不同。当日做女招待挣钱养家,现在嫁人也是挣钱养家,只于挣钱的方式有所差异。这情形当然不好对意琴说,而且自从和她接谈以后,便已决意要隐瞒自己行径,因为当姨太太既是一种羞辱,何况当着一对年貌相当的男女面前,诉说自己是老头儿的姨太太。不过方才只想隐瞒,此际被意琴问起,就不得不说谎,便答道:“我好久没做事了,自从月宫出来,就在家里呆着。” 意琴眼珠一转,似乎诧异她不做事以何为生,但不好直问,就转弯儿探询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雪蓉明白她的意思,便答道:“我家里除了母亲以外,什么人都没有。您大概不明白我们娘儿俩怎样度日吧?不怕您笑话,我有位舅父,一直照顾我们许多年,前年因为做生意赔累,实管不了我们,才逼得我出来做事。过了没多少日子,他又混好了,就叫我辞事不干,仍旧归他养活着。” 雪蓉这套谎话,实是逼得不能不说,否则便无以自圆在家闲居的理由。 意琴听了,不知是代她欣慰,还是别有缘故,竟在面上现出喜色,点头说道:“这样很好,我们当初一见如故,现在好似旧友重逢。说句不怕你过意的话,女招待虽然是女子的正当职业,谁也说不出不好,只是被一班没品行的人闹坏了,所以我和吕性扬直替你可惜。现在你不做了,自然很好,不过这样守在家里,不觉得闷气么?叫我像你这样闲着,可受不住,非得找点事干不可。” 雪蓉插口问道:“您现在干什么呢?” 意琴“咯咯”的笑道:“你这句问得好,别听这么说,其实也并没干什么,不过整天玩儿罢了。每天东跑西颠,说是干正经事,和玩也一样。我从学校毕业以后,因为特别缘故,不能出洋,只有闲在家里,跟着母亲给青年会做一点事。剩下的时候,凑些朋友学学音乐,练练绘画,再加上每天骑马打球,做些运动,这就是我的正事了。因为家里用不着我做事,我也无事可做,就只可作这种正事。” 雪蓉悄然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自然要这样啊。” 意琴摇头道:“得了,别提有钱,我已经被钱管得够难受了。” 雪蓉问怎么?意琴默然不答,只向她道:“还接着咱们的话说,你若愿意做事,还有机会,我家和几个亲戚朋友合出股本,开了家女子商店,你若愿意,我可以介绍你进去做个司账,或者别的,待遇总能特别优厚。” 雪蓉心想我如何能做这种事?就笑答道:“谢谢你,我舅父说过,再不叫我抛头露面,我自己也不愿再做这种事。” 意琴听了,略一沉思,又道:“你总在家里呆着,陪着老太太,不嫌闷气么?” 雪蓉心想,我所陪伴的并非老太太,而是老头儿,闷气自不用说,可是有什么法儿,哪能比得你们小姐自由玩乐呢!就答道:“闷气自然闷气,不过我在家里呆惯,也不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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