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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柳塘这段铭词,直已把丁二羊当作永远纪念不忘的死友了。在丁二羊可谓生荣死哀,虽然他死得轻若鸿毛,但在警予身上,却是重若泰山,怎能不把他看着心交死友呢?而且在出殡时,棺前有几只花圈,几个刍灵。内中却有一只较大花圈,上面并没写着人名,连警予也不知何人所送,惟有柳塘晓得来历。到封土时柳塘吩咐将这无字的花圈放在棺上,一并葬埋,不和其他花圈同归焚化。警予不解其故,还以为那花圈是柳塘所送,却不解何以单独埋入穴中。问柳塘时,柳塘只微笑点头不语,警予也不再问。

  当时二人立在墓前,监视工人,一面四面瞻望。这块地方本是柳塘家墓田的一部分,但距他家祖茔尚远,向来供守墓人耕种,现在分出两丈见方的一块,作丁二羊的墓地,在这乡野之中,虽然没什么风景,谈不到形势,但也高爽干燥,足称郁郁佳城。丁二羊以一个穷车夫,倘若无此遇合,每逢祁寒盛暑,疾病灾患,一跤跌倒死在街头,也不过被人用席卷上,埋在丛冢之间,去和饿鬼为邻罢了。如今得此结果,大约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其实一个人享受只在生前,死后无知,便有万种风光,也不及生前一日欢畅。但是有些没知识的人,却非常注意死后,就如张、赵两家仆人和雇来工役,因见丁二羊得此结果,居然得一位秘书长和一位富绅主持丧事,又葬在这样好地方。并且柳塘购买的一百株小柏树,也已送到,跟着就要栽植起来,还要围上一道砖墙,日后修筑完毕,定被人认作富家茔地,又怎知里面埋着个穷车夫呢。因此大家全“啧、啧”

  称美,好像本身若能享此优遇,直不惜立时自杀,以博身后之荣。

  警予对柳塘的慷慨周到,也十分感念,不由说起这回意外事件,柳塘以局外之人,竟费了绝大心力,还受到最大牺牲,古道热肠,实是难得。现在丁二羊的丧事办完,还有璞玉丈夫,也要代他发丧,遂又问起璞玉丈夫当然也得占用柳塘家土地埋葬,但不知埋在何处,是否就在丁二羊附近?柳塘笑道:“论佛法冤亲平等,本可以把他二人葬在一处。何况丁二羊害死璞玉丈夫,并非和他有仇,实在替他解脱,何况还以身相报,以命相抵呢。不过璞玉丈夫未必懂得这种道理,倘然死不瞑目,弄得冤家对头,望衡对宇,夜夜争吵,惊扰四邻不安,也不是办法。在前清末年,良弼被一个彭某炸死。后来有人为良弼立祠,也要援冤亲平等之例,把彭某附祀。但后来因为过于惊世骇俗,结果作罢。我们又何必弄这玄虚,再说还怕有人不愿意。”

  说着举手向西一指道:“所以我已经安排完了,在村西那边,还有一家一片种养地,也分出半亩埋葬璞玉丈夫,两下相隔较远,可以各不相扰了。”

  警予深赞柳塘用心周到,对死鬼也如此体贴。说着已是夕阳西下,暮霭渐生,丁二羊的坟墓已然封妥,二人又在墓前小立一会儿,便自驱车归去。

  这一档事办完,过了三天,又给璞玉丈夫出殡。警予在势不好往送,只赠以祭席一桌,花圈两个。柳塘却是歇驴不歇磨,又照样代为主持,并且陪着璞玉亲送至墓地。可怜璞玉的盲夫,空有两个儿子,此际已一死一逃,并无一个在侧,只剩未亡人相送,情况实可伤怜。璞玉在墓前为着哀痛亡夫,再加感伤身世,纪念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几次被人相劝,方才止住,由柳塘伴送回家,仍返街南院内。璞玉哀泣之余,因柳塘替办了这样大事,叩头相谢,言说今生不能答报,只有待等来世。随又提到出家的事,请求柳塘从速办理。柳塘回答这些日子因为太忙,尚未着手,现在稍得清静,就要着手进行了,请你少安毋躁。璞玉只可谢了又谢,嘱了又嘱。柳塘回到家中,感觉劳乏过度,就休息了几日。

  这一天,王督军亲身来找警予,见面并未提及别事,只作为警予正在请假休养之中,请他急速销假视事,意思十分诚恳。警予无可说的,只好答应。当时又替柳塘介绍,王督军甚为敬重,口口声声,称为“老先生”,并且面致借重之意。柳塘逊谢不遑。王督军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警予、柳塘恭送如仪。

  回到房中,正谈论王督军卑躬下士,是惟难得的武人。柳塘也说:“一个不读书的军人,由行伍中作到这样势位,若不是豁达大度,屈节下士,怎能延揽人才?若没有人才辅助,他又焉能得有今日?可见一个人能有一宗长处,就能成功。王督军的长处,只是善于用人,居然就一飞冲天了,所以我们不要瞧不起人,无论何人只要有所成就,必然有他的特长,有他的道理,为我们所不及的,绝非无故而然。我自从知道王督军能请到老兄帮他的忙,已知此公不凡。今日看他来拜你谦恭诚恳的情形,更觉英雄自有真,为常人所不能及。这不是势利话,倘然我作到他的地位,就未必肯这样卑躬屈节,自己有工夫还多抽两筒烟,至多派副官来客气一下得了。”

  警予笑道:“你不要把他说得这样好,跟他办起事来,有时乖张糊涂,可以把人气死。我当了这份秘书长,不知跟他吵过多少回,当面辞职也记不清几十次了。好在他自知不成,回过味儿,必然还是谢罪请教,所以对付到现在。”

  柳塘道:“这就难得的很。”

  警予道:“什么难得,也就是我罢了,你知道他用人有种法术:凡是得力的人,当着繁巨而又清苦的差使,他必设法调剂,另兼一份肥缺。这样人们受了他的羁縻,就死心塌地的做他一姓家奴,他也就呵叱而东西之,再不讲什么礼貌。惟有我一直只干这份秘书长,他屡次叫我兼税务,兼盐务,以至于做什么电务董事,我都力辞不干,他没有法儿,只好变计送钱给我,我收受也很有分寸,他见对我威迫利诱,全无效力,也就只可屈节相下了。不过大体说来,这人还算庸中佼佼,他对你这样敬重,恐怕很快就有聘书送过来,不久咱们就要一殿称臣了。”

  柳塘道:“那我可敬谢不敏。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还有碗饭吃,又懒散惯了,从青年时就养成个废人,如今老境将及,难道还衣冠手版,进退趋跄,去伺候人么?何况我也弄不来啊。近年昏聩衰颓,偶然吟风弄月,还可以动上几笔,若叫我去办公事,恐怕连程式也全忘了。”

  警予笑道:“王督军也不会劳动你去做这种事,我看必然有你。”

  正在说着,宝山由外面送进一封信来。柳塘接过一看,面上带笑,却皱了眉头。警予问:“什么事?”

  柳塘笑道:“我这儿真是广交天下士。督军才走,老绅董又要来了。”

  警予道:“怎么?老绅董要上你家来?”

  柳塘道:“她是来信商量,打算跟我见面,在饭馆也可,到我家来也可。”

  警予道:“她不是很知意味,曾说过不到你府上来么?”

  柳塘道:“不过她这次要来,不是以老绅董资格,而是拿着蒲扇来作媒的。”

  警予愕然道:“作媒?”

  柳塘道:“提起话长,也是怨我多言,才惹起她多事。”

  说着,就把自己和玉枝的关系,以及将为择配,老绅董自告奋勇的话说了。警予道:“老绅董那人,虽然是久历风尘的老妖精,却能心地直爽,难得还有心向上。不过她的毛病,是不知自量,以前我已经领教过了,现在她又要替你的义女作媒,试想她住在下等窑子里,能认识什么高人?”

  柳塘道:“她当然不会认识高人,不过我还不能不理她,那位老大姐脾气很难缠的,而且还霹雳火急。现在这封信是前天发的,她已等了两天,我若不立刻给个回信儿,就许上门找了来。那时这位老姑太太,可怎么应酬呀?”

  说着就叫宝山立刻去老绅董那里,对她说主人才接着信,今晚仍派车去接她到饭庄见面。

  宝山走后,警予道:“我看你对这位老大姐,还恭敬得很呢。何以这么应命如响的伺候她?日后她真要充起姑太太来,可够你打点的。”

  柳塘道:“有什么法儿呢?她多少给我出过力,而且为人心术不错,又多蒙她看得起我,怎能辜负好意?圣人说‘有教无类’,我改个字,是‘有交无类’。现在请问你,今晚可去作陪客么?”

  警予笑道:“谢谢吧,我一次已经够了。”

  柳塘道:“你总是带些官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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