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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雪雁接口道:“您说这样办有点亏心似的,是不是?其实不然。二爷您是玩老了的人,总该知道有一种可恨的嫖客,不倾他,就有伤天理。告诉你吧,我有几个客,都是这样人。一位赵大爷,是土财主,进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挑的满不在过节上,花钱比谁都冲,挨骂比谁都多。遇上班里有事,或是进新人儿,一跟她邀牌他就火儿了,硬说是敲竹杠,对于伙计老妈,永也不懂赏一块下钱。遇到年节,他一定躲到场,十天半月不见面,再来就自己说上北京了。真也奇怪,凡是客人躲年躲节,躲牌躲戳活,都说上北京,没一个上保府,上唐山的,好像一个师傅的传授。像赵大爷逢年过节,必上北京,倒是有话可说,人家在北京有买卖,年节得去查账啊。可是他虽这样啬刻,每逢一到住下时候,我给他个半夜不说话,自己撅嘴出神。他就会自磨刀的问上来,我还不理。他就不待吩咐,一把一把往外掏钞票,等掏空了皮夹,我才跟他上床。半夜下来,把钞票拾起锁好,次日他起来看见全没有了,也就忍个肚子疼滚蛋。可是若不先拾起来,他次日色心一退,悔心一起,就要厚着脸皮重行带走。二爷,您看这种人该倾不该?”

  柳塘道:“该,该得很!”

  雪雁又道:“还有位尤二爷,更没人味儿。他是大商店的东家,有个外号,是把他的称呼颠倒过来,叫做二尤。”

  柳塘愕然道:“什么,二尤?可是荀慧生唱的红楼二尤?”

  雪雁笑道:“他也配!我听他的朋友讲过,二尤一个是犹大,犹大天生啬刻,他比犹大还啬,所以称他犹大;一个是英文的,‘尤配’,翻成中国话‘尤’就是你,‘配’就是给。因为他和朋友在一处玩乐,无论是吃饭看戏,就连他自己挑人儿打茶围,临走时他还怕被姑娘听见丢脸,必用英文对朋友说句‘尤配’,朋友没奈何只得替他付了,日久天长,‘尤配’就成为口头语。犹大加上‘尤配’,正是‘二尤’,恰巧他又姓尤行二,人们就越叫越响了。这位尤二爷,可是喜欢打牌,打起来不是偷牌,就是码牌。有一次把三张白板两张财神,都码好了,哪知骰子打错,都落在对门手里,他一看大事不好,立刻犯了羊角风,滚到地下把桌子撞歪了。对门那家好容易得着好牌,被他搅局,这个气自不用提,只好大家把钱收起,先照顾尤二爷吧。哪知一看桌面上,尤二爷的钱竟没剩一个,再瞧他两手都紧紧握着,露出钞票的角儿,原来他是先拿起桌上的钱,才犯羊角风的。他啬刻无耻,省下的钱也存不住,全给姑娘进贡。可是他也不好生出手,必得有两三个姑娘,跟他滚蛋,一个压在他身上,一个按住他的手,一个去解他的中衣。”

  柳塘听着“咦”了一声,雪雁笑道:“您听着新鲜么?其实是因为他的钱袋,虽然也在裤带紧着,却不像人家把口儿挂在外面,伸手可以取钱,他是把钱袋翻身向里,口儿朝着肚皮,除非肚里伸出小手,才能拿钱。总而言之,他是永不叫钱过风儿,所以非得解裤,才取得出钱袋。不管多少,完全扣留,他只嘟囔一阵,也就认了。我以前不知道,还是现在跟我这个妈妈,以前在福海班跟王月卿,尤二是月卿的客,每隔十天半月,月卿就收拾他一回,落个千儿八百。妈妈劝我照方吃炒肉,我还不好意思,这哪是我们作的事呀?可是后来看尤二太嫌可恨,有一天,他有个穷朋友找了他来,因为老子死了,借钱买棺材,他一文不借,又托他代卖几件玉器,他从中赚了许多钱,还对人讲说,自觉得意。我气极了,就留他住夜,约好了妈妈,一齐动手,弄了他七百多块钱,送妈妈三百,剩下全给宝山花了。现在我用钱,再照样来一下,也不算太过。”

  柳塘道:“不太过,不太过,这种人该收拾。”

  雪雁又道:“有位牛五爷,这个人倒没别的毛病,只是好吹,一张口就是昨儿跟张督军赌钱,输了七万,前儿给那个姑娘捧牌,打了五千块头儿。只为好吹,时常把自己吹进圈里,没法脱逃。我趁他吹得高兴时候,就开个小方子,比如他正说花八千块,给太太买了只戒指,我就叫他给打副金镯,只几百块的事,比八千差多了,他自然没法说办不到,只好咬着牙给买来。而且这个人是吃善会的,家里的房产地业,都是从灾民身上剥层皮而来。近日他想谋干‘孤寒存恤会’的会长,天天陪着几位有势力的官儿绅士,到我这儿来,暗地还托我给他帮腔。在这时候,我若向他要几百,敢保手到擒来。只这几个人已经很够给我还账的了。若还不够,我另外有个做保险的人,是六十多岁的房大爷,从我卖清倌时就招呼我,一晃十多年,总不断来,简直把客人变成朋友了。他总劝我从良,还说若是用钱,可以同他商量。我知道老头儿并不富裕,所以但分能从别人身上弄出来,绝不连累他。”

  柳塘听了,指着墙上一副对联道:“你说的房大爷,就是写这对子的房广陵吧?”

  雪雁点头。柳塘立刻恍然大悟,望着她笑道:“你跟他有十几年的老交情了,我可就完全明白。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你当然也跟他一样有趣。”

  说着哈哈大笑,雪雁听了这几句隐语,不由红了脸。至于因为什么,二人都未说明,只得姑且存疑。柳塘见她不好意思,就用话岔开,归入正文道:“这样说,债是不用我管了,另外还有什么用度,我总得尽点儿心。”

  雪雁道:“我本身什么都用不着。您有好意,就请帮补宝山他家里,或者给宝山找点儿正经事,教他上进,比还几千银子的账,我还知情。”

  柳塘道:“好,我一定依你的办。从今以后,每月给你公公把工钱加倍,我的房租也归他收,另外弄点进项,明儿先给他三百块钱,安置你的新房。等过几天,宝山把我的事办完了,跟着就操持你的喜事。”

  雪雁道:“我谢谢二爷,这不但怜恤张家爷儿俩,简直是成全我,将来我们该怎么报答你老?”

  柳塘笑道:“不用将来,只现时宝山能替我把那件事办成,就算报答我了。”

  雪雁道:“宝山替您办什么事?他年轻莽撞,能给办得好么?不要弄砸了,倒给您抹脸。”

  柳塘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想,他人很机灵,就是办不成,也办不砸。不过这件事,不好告诉你。”

  雪雁道:“怎么呢?”

  柳塘道:“你知道了就得吃醋。我是叫他去嫖窑子,跟姑娘去打交道。”

  雪雁纳闷道:“您不是说叫他办事么?”

  柳塘道:“不错,这就是办事。”

  说着,便把璞玉落在三玲书寓,自己想拯救她却未成功,故而托宝山前去打探的详情说了。雪雁听了,低首沉吟,半晌才道:“他只是去探听啊?若是探明那位璞玉还在三玲,您又该怎么办?”

  柳塘道:“我还没想出正经主意,只等宝山有了详细报告,再定办法。也许璞玉混了这些日,事由儿不好,三玲掌班不愿养赔钱货,我托人转个面儿,花钱赎出来。若是事由儿很好,三玲不肯松手,就只可用势力强压,或是托宝山邀他那一面的朋友,来个不讲理的。”

  雪雁想了想道:“那都太没把握了,您若能花钱赎出来,自然简爽。若是不能,弄得动势力强压,只怕三玲把璞玉藏起来,硬说没这个人,您这边既不是她的一家,也不是她的本夫,难道还能告他藏匿拐带?再说,这也不是动打架、动抢夺的事,您别听宝山的热气话。依我说,不如……”

  说到这里,又沉吟起来。柳塘忙问:“依你怎样?”

  雪雁沉了沉道:“二爷对我既这样热心,我也跟二爷告回夺勇,可是不定能办得成。我进张家不是还得等些日子么?我在这些日里也闲着没事,就给您帮回忙,明儿挪到‘三玲’去搭住。恰巧三玲上月托出人来接我,许着给我楼下三间大屋子,满堂新家具,重换新地皮,电灯二三十盏,随我的便儿要,另外还搭体己,许着我带一拨儿免开免过的客过去。大概他们知道我有热挡儿,可不知道是宝山。当时我因为懒得挪动,就给推了;现在叫人给他们个信儿,一定巴不得的赶着来接。”

  柳塘听着,明白她所谓免开免过,就是客人住夜茶叙,全归免费。凡妓女热上一个客人,为表示无金钱臭味的纯洁爱情,就不许他花钱。但娼窑方面都要照例收费,起初就由妓女垫付全数,以后再分回一半。真正懂事而又有钱的妓女,为着保护爱人的声名面目,或是自己不愿担热客名声,就永久无限期的代垫下去。但有一种妓女,为着长久打算,避免麻烦,就直和窑主说明,特许这个客人免费,使娼窑方面共同担负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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