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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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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听了母亲的话,觉得莫明其妙,一怔神儿,又抽咽起来。 却不知怎的呛住了气,咳嗽两声,咳出一口痰沫,落在炕边,恐怕璞玉憎嫌,急忙用手抹去,又举起手来拭眼。璞玉猛见他的小手指上,带着一缕鲜红,还以为他在什么时候割破手指,及至注目一看,原来是痰沫中隐着血丝,手指却毫无损伤,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赤身露体,由被中直跳出来,抓住石头的手,叫道:“这是什么?你怎么了?我的儿,你怎么了?” 叫着又伏身炕沿,伸手由地下把石头方才吐的痰抓起来再看,见里面血丝更多,瞪着眼又问石头几时吐了这个。石头并不知她为何如此惊惶,毫不着意的答道:“好些日子了。” 璞玉一听,立时外面的四肢百体,里面的五脏六腑,都似被冰冻住,知道这个爱子,在自己堕落之际,疏忽之中,竟已因饥寒忧苦,得了不易活命的病,自己的罪孽,实已无可挽救了。五六岁的孩子,得这样的病,本来少见,可是世上五六岁孩子受他这样的苦,更是少见,这孩子若是死了,简直是我亲手杀的!以前曾见过几个得这病的小儿,却不治而死,可是我就看着孩子等死么?现在我豁出死去,也得给他医治,把我一条命,换他一条命也是情愿。 但一想到自己正在过铁的手里,哪有力量给他治病,一阵焦急,忍不住一头撞在炕上,疯了也似的打着滚儿,自抽着嘴巴叫道:“老天!老天!我前世缺了什么德行,今生尽遇这样事呀?老天爷快叫我死了吧!我可受不住了。” 她这一喊叫,吓得石头魂飞魄散,也随着尖声喊娘。 东房中的过铁和胖妇听见,道以为她寻思着不甘受责,有意撒泼,就又带着木棍赶来。进门见璞玉在炕上赤身打滚,石头在地下哭叫如狂,却吃了一惊。胖妇忙按住璞玉,问她为什么。璞玉见胖妇和过铁,忽然跳下了炕,跪在地下叫道:“你们积德,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忘不了你们的好处,叫我怎样报答都成,你们救救吧!” 胖妇和过铁对笑了一下,都觉莫明其妙,胖妇就问道:“你这样发疯似的,倒是为着什么?” 璞玉指着石头道:“你们看,他现在得了痨病,这样小孩子吐血,眼看小命儿就完,可怜孩子跟我受苦受难,直到今天,我不能看着他死,你们借给我点钱,好请医生调治,我从此……我从此多给你们挣钱……” 胖妇听了,只望着过铁,过铁把嘴一撇道:“你真是阔家出身,张口就请医生吃药,可知道那是财主的事,凭咱们也得配!我活到今天,就没吃过药,这么点的小崽儿,还妈的请医生呢,看他死了顶好,你倒得清净。何况一点小病也死不了人,我小时上城墙摘酸枣儿,从半空摔下七窍流血,还没死了呢!” 璞玉听着,心中暗骂你当然死不了,你还留着命等造孽呢!但口中却仍哀哀央告,还盼万一能动他的恻隐之心,于绝望中生出希望,人到难处,都难免有此情形。其实她的理智,早已判定无用了。果然,过铁又哼了一声,说了句:“我没这闲钱填老鼠窟窿。” 便自走出去了。胖妇又装好人,将璞玉扶上炕去,一面辟解石头并非痨病,不久可以痊愈,一面自告奋勇许着自上药店代觅些偏方成药,给他服用,劝慰一会儿,也就去了。 璞玉直瞪眼望着房顶,心中只想着孩子不能医治,准死无活,他们虽然作好作歹,然而归根结底,不肯出钱,好一对狠心贼!你们看我受辱,甘心顺从作了娼妇,还当着我天生淫贱,乐于干这个了,哪知我若不为孩子,万不会上你们的恶当。可是我越顾着孩子,孩子越苦,如今这虎羔般的石头竟快要没命了,我还顾着什么?璞玉想着,忽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搂住,转面一看,见是石头又伏到炕边,泪眼模糊的望着自己的脸。连带又看见铁头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溜了进来,仰着一张污垢的小脸儿,立在石头身后,好像有所畏怯,要上前又不敢似的,神情十分可怜。 璞玉看着这三岁的幼儿,想起他以前终日赖在自己怀里,不肯离开,如今和自己离了半天一夜,直不敢进这房门,现在偷偷摸摸的溜进来,瞧着娘竟不敢亲近,可见近日我对孩子即太疏远。而且他们在过铁夫妇权威之下,把原来的活泼都给消灭了,只看他们近来总是畏畏缩缩,藏藏躲躲,而且事事讨仔细,时时忍痛苦,几岁孩子,简直都变小老人,这样怎能不受病!石头既已现形,铁头也未必能保。我当日所甘受苦毒,还希望牺牲一身,苟延残喘,抚育他们成立,将来只要他们能够作个车夫小贩,自立谋活,我再死也落个安心的鬼。如今却看出不成了,在这里白毁死我,也救不了他们,那又何苦如此忍苦受辱!我为孩子性命,可得快打正经主意了。 璞玉想着,好似从昏迷中突然苏醒,又好似一个在沙漠中被困的旅人,久已不作生望,但一旦想到埋骨蛮荒的凄惨和故乡家族的盼望,便不自知的生出勇气,觉到与其坐而待亡,终不如和命运争斗一下。于是她立由勇气又生了新希望,以为过铁之家,并非铜墙铁壁,想要脱离苦海,并非无望。这又好像一个落海被溺的人,初堕之时,觉得在海天茫茫之中,甚无生理,就瞑目待死,但若忽然想要挣扎求活,再一抬头便看见海岸隐在望中,距离并不远了。璞玉怔了一会儿,忽伸手拉过铁头,和他亲了一亲,又拉过石头,母子三只头颅挨触了一下,便望着他们道:“娘害苦你们了,简直不配当你们的娘!现在娘有点明白以前的错了,但盼老天保佑,将来能对得住你们,作一个好娘!” 石头、铁头听着她的话,正在瞪眼发怔,璞玉已挥手道:“你们出去吧,这时不要尽在我跟前,快上外面玩去。” 石头听着,眼光恋恋的望着璞玉,手儿拉着铁头,似乎要走又舍不得走。这时忽听东房里胖妇猛打了个鸡叫似的空心饿咯儿,石头好似小羊听见了狮吼,忙拉着弟弟便向外跑,但到门口还回头向璞玉道:“娘你快起,他们又要来了。” 璞玉看着孩子的恐惧情形,更感觉自己的罪恶,同时也更增了自救的决心,就坐起着衣下炕。 虽然伤痕犹痛,但因精神兴奋作用,居然能够忍耐,下地再活动一会儿,便行止如常,不甚觉苦了。 早饭之前,过铁在家坐镇,胖妇出去一趟,回来时带了一包丸药,送到璞玉房中,言说这是金刚再造丸,治小儿虚弱,非常灵验,是托很大人情,花了很大价儿,才讨换来的,又虚张声势说了许多服用方法,并且说以后还可以再买,因她自己代掏腰包,不过须要瞒着过铁。璞玉此际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凡是肯救石头的都是善人,于是对胖妇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的收了。 待胖妇出去,就忙着给石头服用,及至打开药包,见白纸之内,还有一张小药票,上面印着六味地黄丸字样,才知胖妇是哄骗自己。原来胖妇在外面花了四个铜板,买了一付不关痛痒的药,把外面的包纸换了,却因料着璞玉不会识字,而且她不知药票上写的什么,竟没有撤去。哪知璞玉虽然识字不多,眼前的还能认得几个,并且知道这六味地黄丸与痨病毫无关系,看明之后,不由咒骂胖妇,又自伤心,把药也抛弃了。 从此以后,璞玉就时时寻思逃脱之计,想要携带两儿远走高飞,只要躲开过铁的地狱,便到外方去缝穷作工,也许能为两儿寻到生路。她终是不悟那两千元借券并无效力,却仍认为过铁可以借券制自己死命,故而只想潜逃,不敢作正面的反抗。哪知过铁夫妇自璞玉那日发狂喊闹之后,对她也留上心,而且胖妇又发现她所抛弃的药,知道看破未服,再见璞玉声色不动,更猜疑她是暗有图谋,就对她严密监视起来。璞玉有时出至院中,胖妇就隔窗扬声咳嗽,璞玉若和两儿在一起,胖妇必借题叫去一个。璞玉也渐渐看出自己受了监视,就更不敢卤莽从事,只竭力韬晦,不露可疑痕迹,想要把过铁夫妇哄得放了心,再作脱逃之计。但是她虽能忍耐待时,石头的病,却不体贴人心,竟渐渐重了起来,时时咳嗽终夜,白天也饮食减少,精神不振。璞玉焦急欲死,无法可施,但每天还得含愁卖笑,饮恨受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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