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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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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扬费了许多唇舌,满指望趁此之际,可以得她一笑允许了,却不想又撞了钉子,不由耷然若丧,半晌才道:“我觉着小姐若不理我,比死刑还重,才赌这样的咒。小姐大约还嫌说得太轻,不肯信任,我有什么法儿呢?咳,完了,再会吧。” 说完,鞠了一躬,便将自行走去。 意琴万没想到他那追求的心,会冷得如此之快,竟自动的绝望而去,心中虽然诧异,但也不好追唤挽留,只怔怔地向他望着,看他是否真走。谁也料得到性扬万万不肯走的,他只走出两三步,便又立住回头,向意琴颦蹙说道:“小姐不肯信我,我这样走了,小姐所顾虑的事,岂不还是没有……倘若报上再有了什么……” 意琴听了大怒,跳到他近前,愤然说道:“有什么,你还要在报上糟踏我是不是?你挟制我,我不怕。” 性扬不慌不忙,又鞠了一躬道:“小姐又错怪了,我没有这样坏心。” 意琴道:“还没坏心,你那句报上有什么的话,不是都说明了?” 性扬道:“我若那样,还成个人么?我是因为小姐太让我失望了,我……我……我说明了吧。小姐是我心中唯一敬仰的人。可是我所敬仰的人,却把我看成个极卑鄙的人,不屑理睬。你想,我的刺激不太重么?从此感觉没趣,抱了厌世主义,大概难免自杀了。这自杀的消息,若登在报纸上……” 意琴接口道:“你自杀以前,当然要留封绝命书,表明是被我害的,或是为我死的,叫世上人都骂我,才好泄忿,对不对?” 性扬摇头摆手地道:“不然,不然,梁小姐,你是有学问的人,该知道欧洲古代的美人,若受了什么屈枉诬蔑,就有好义的武士,拼命用刀剑替她辩白。我向来最崇拜这样为美人效死的英雄,又怎能把自己的命来毁坏美人名誉呢?” 意琴听着,下半截脸儿梨颊微涡,樱唇欲绽,上半截脸儿,却死力的拧着眉心,作着怒容道:“美人,美人,讨厌死了!你既不想毁我名誉,那么你死与我何干?” 性扬低声道:“当然无干,不过我只想小姐在报上得到我自杀消息,那时也许因可怜我觉得后悔,岂不来不及了?” 意琴摇头道:“我绝不会那样。” 性扬道:“女子的心都是仁慈的,万一你在我死后,倒觉得可怜我了,那时我在地下有知,一定特别快乐,自觉死得不冤。可是小姐……不是……好像有点……” 意琴望着他道:“有点什么?你说明。” 性扬道:“我不敢说了。我原不值得小姐为我怎样,别自觉着不错,倒惹小姐恶心吧。” 意琴听着,不由又回头哧的一笑,忽跑回藤萝架下,推着车子,自向园门走去,且走且说道:“你这张嘴真可恨,好像世上各种油类,都被你喝了,才把嘴弄得这么油滑。” 性扬随着道:“我说的都是肺腑的话,又因小姐太爱生气,逼得我不能不把话宛转着说。小姐倒骂我油滑,我真冤枉。” 意琴已走出园门,车子推着,闻言回头一绷脸说道:“冤枉你又怎样?” 性扬仍是忘不了又鞠躬,又致敬地说道:“也许我实在是油滑,小姐并没冤枉我,我说错了。” 意琴哼了一声道:“你总是说错了,总是道歉,这次我可不能再轻易原谅,必得罚你。” 性扬忙应道:“我情愿的很,小姐怎样罚呢?” 意琴无言,一跃上了车子,便将驰去。 性扬方叹自己白费了许多口舌心力,结果又被她耍了一场,不胜叹息失望,哪知意琴车子向东驰出丈许,突一转弯,倏的又由性扬面前掠过。她举手向花园内一指,说了句“明天再罚你!” 便向西飞驶而去,须臾,转弯不见了。性扬被她闹得眼花缭乱,心意迷茫,怔了半晌,还希望她像方才那样,转个圈儿再来。哪知等了很久,仍自芳踪渺然,才明白她必是回家去了。但思索她临行的言语,似是约定明日仍在花园相见,可见她虽然口硬,却已心软,无形中接受自己的友谊了。他想,明日必有佳运落到自己头上,数月来牵魂挂梦的人,朝思暮盼的事,居然人儿有意相亲,事儿无形成就。性扬这一喜,好似要在街头唱一段“得胜歌”,跳一回“哒哒舞”,又乐得直想把行人都拉过来,每人吻他们一下。但看着行人碌碌忙忙,心想,这些人都是趋名求利,可怜的很,谁及我吕性扬幸福!便大有鄙而不屑之意。 他在花园墙外,站着犯了半天神经病,才想起幸福的日子,并不是现在,还隔着二十四小时呢。这二十四小时可怎样消磨呢?最好是回家睡觉,头一着枕,便入梦乡,再一张眼,恰是明天的上午七时。立刻起身,理装修面完毕,恰在九点以前,一分钟也不虚度,便直奔花园赴约。一入园门,恰值意琴姗姗而来,这样便可免却许多悬盼,许多焦急,许多胡思乱想,许多抓耳挠腮。天下有情人,当着赴约以前,似乎都应该特蒙上帝矜怜,赐以这种幸福的美睡。然而上帝以为情人的滋味,已是太甜了,应该以微苦来作调剂。世人医身体的病,常吃糖衣的药饼,下咽便免得苦涩。 若医爱情的病,应该吃黄连衣的朱古力糖,回味才更感甜蜜。若连这起头的一点苦味,都要避免,那就未免太那个了。而且根据成案,古人享受太平年代的人,遇到荒乱时光,竟妄想要造一种酒,吃醉了。可把乱世都在梦中度过,到太平时再醒。就是那“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的两句诗。上帝认为太取巧了,立予批驳,所以至今世上没有千日酒。 性扬所希望的二十四小时安眠,也和千日醉一样,同为上帝所不许的。他很明白这层道理,料到回家也睡不着,白白自讨罪受,于是就在外面流荡。然而心神不定,无论到哪里,呆不到几分钟,便似心中长草,臀下生刺,立起来又得走。这样游魂似的,串了三座公园,却忘了吃饭,到午后又走了三处电影院,四家戏园。都是在初进去时,自知为着消磨时光,并非寻求娱乐,影片和戏码的好坏,毫无关系,但进去稍坐,便觉耳目对于生色,都似拒绝领略,心中更郁闷难过,只可走开,作迁地为良计。然而到了别处,依然如此。最后他把娱乐场都走遍了,精神身体,全已疲乏不堪,才没奈何回到家中。看书作画,也全沉不下心,只里出外进的乱踱。好容熬到夜间,上床睡觉。 这时的睡觉,不但是避免展转之苦,而且另外还有需要,就是需要光泽的面容,去和情人晤对,需要焕发的精神,去和情人酬接,这都和睡眠有密切的关系。倘若终夜失眠,明日便要形容枯槁,精神颓靡,带着一副无精打采、吊儿郎当的神气,如何能使情人发生美感呢?因此,性扬当然着急要睡。然而,睡魔这别扭的天生谬种,想它,百请不来,厌它,千挥不去,世界上人没一个不受它欺侮的,性扬又何能独邀特赦?于是这一夜就太苦了,展转反侧,将到天明,方才一沉,睡魔这时竟然来了,使他睡得很为沉酣。但是,来了就不肯走,幸而性扬睡中虽然大脑休息,但小脑还替他记着要事,时时警告。 性扬在梦中和睡魔作了多番战斗,方才醒来,一看钟已经八点半了。他惊得一跃而起,跳到地下,一溜烟跑进浴室,先把头儿浸到冷水中,使脑筋清醒。他本打算今日费一番剥塔磨光的工夫,但这一耽误,原拟的加细工夫,已不能实行了,只得草草修饰一下。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豆青呢西服,而且带上雪白手套,挟起精美手杖,对镜一照,倒也风度翩翩,自觉很看得下去。而且这一改成绅士装束,分外于英俊之中,添了几成华贵,几成潇洒,和以前的学生派头,大不相同,即使设身处地,立在女子地位,替意琴着想,自己倘然是她,能有这样的美男子倾心见爱,就很足以自豪,又何忍硬着心肠,叫他失望呢?所以今日意琴若还不向我有所表示,那岂不有伤天理,不合人情了么? 性扬想着,心中好似得了把握,便又对着镜子,作了许多由银幕上学来的表情。眯缝着一只眼,作丑脸儿,是威廉鲍华的调度式;嘴角儿那么向上一吊,颊上见个似隐似显的小酒涡,把自己的美点暴露出来,而装作一派正经,好像只叫女人受他诱惑,他却并不要引诱女人,那是克拉克的冷隽式;眼光时常不露神采,而到了感情激动之际,两只眼一发亮光,极有热力地随着女人的脸部动转,那是华纳伯士达的稳健式;用手来帮助表情,无论是在脸上抹一下,把下颊揪一下,或是搔搔头发,屈屈手指,都使人动心,尤其用在悲愁时候,即便狠心的女人儿也能回心,这是柯尔门的失望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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