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刘云若 > 旧巷斜阳 | 上页 下页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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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被糖心儿拦在门口,不能出去,只得指着浦珠的后影骂小老婆、养汉精。糖心儿本知道玉珍所以定要告假,是因为来了个相好的小白脸儿,邀她出去看尚小云的戏,她便留那人在二楼雅座吃饭,自己上来告假带换衣服。自己虽竭力拦阻,但玉珍名为陪客看戏,当然戏中还要串戏,作吃宵夜、住旅馆的余兴,享受多般,乐趣浓厚,怎肯平白牺牲?自己为生意起见,既不能放她,但又不敢惹恼她,只得半硬半软地让了步,叫道:“梁小姐,你向来跟相好的出去,我可没有拦过,谁叫赶上今天了呢?这么着,你捧我一半,对付着应酬完这顿饭,你拿腿就走,准误不了尚小云。” 梁玉珍尚未答言,猛听得外面楼梯一阵山响。楼下高喊:“八爷众位到了!” 楼上的男伙迎着嚷:“二爷!五爷!八爷!” 声音纷杂。玉珍知道那群讨厌鬼已经来了,自己想走已不可能,就顿足戟指骂道:“糖心儿,我骂你八辈五的祖宗。” 糖心儿本有意挨延她,这时见客人已到,玉珍没法再走,自己算得了胜利,被她骂几句也是便宜。就耸肩笑道:“你骂就骂,不必带零头儿,简直骂我十辈儿好不好?” 说完,忽跳到门外,一本正经地去迎接贵客。 玉珍懒洋洋地立在门内,面上强作出二成的笑容,这二成里还有一成五的不自然。就见这一群宝贝,摆着各式各样的作派,进到房中。第一个是老翰林钱泮文,矮瘦身体,还弯着腰,虾米似的缩成一团,鞠躬敬礼而入。第二个是大书法家伊无恐,摇晃着紫茄似的大头,高视阔步。第三个是七十多岁的李又固,瘦得像一根竹竿,倒能立得笔直,头上只脑后尚有半圈白毛,活像戏台上赵云使的白缨枪。第四个是玉珍素称为“费得功”的诗家费石公,这人面上皮肤皱透,真像块很够样的山石,而且瘢痣斑驳,也如大花面的脸谱,说话更有炸音,好似得过侯喜瑞的传授。第五个是昆腔班唱旦角的丁凤来,生得头角峥嵘,粗手大脚,满身的村气还一点儿也没退,简直是个小老赶儿,身上穿着件翠绿色的人造丝大夹袍,浮光耀目,但外面竟披了件很讲究的华达呢夹外衣。 她的后面,正是唯一捧她的老头,也就是大衣的赠与者的黄妖道。这黄妖道名叫道吉,是位特色人物,从少时便爱和青年小伙儿拜把兄弟,或是和小旦打腻,因此久和妻子分居,视同陌路。他成了无家之客,在一个朝阳观道庙里寄住,常自称是天生畸人,久已看出人生虚幻,所以抛弃妻子,摒绝名利。但是他并不出世,只道出家,因为尚离不开朋友,所以还在人境中浪度年光。人们都知道他的毛病,都称之为“妖道”。他为嗜好所累,一年到头害着火眼,更犯着气管炎,但还老不歇心,又捧上这丁凤来。对人常自比为陈迦陵、毕秋帆,把丁凤来当作云郎和状元夫人。朋友跟着起哄,他一高兴,居然把仅有的一点养老费和棺材本儿,取出都给凤来作了戏装,花了零钱,渐渐落得借贷度日,还和凤来形影不离。好像自己早认了“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的命运了。 他后面又是一位惨绿裙履老年杜亚陵。一看这名字,当然知道是位诗家。年纪离花甲已不大远了,但修饰得比少年还要漂亮。渐秃的头发上过妙药,擦过名油,还那么黑,而且亮。瓜子形脸儿,大约每日要经过刀剃电摩,所以分外光洁。若非额上、眉毛上的皱纹,诚实不欺,又像故意捣乱似的在那里报告他的年纪,谁都要少算他二十年。至于身上衣服,更件件全像新从熨斗下取出的,毫无褶皱,和脸上适成反比,但举止却又和唱昆旦的丁凤来也成了反比。丁凤来虽是旦角,竟不风流,只见怔头怔脑,村声村气,这就是难得第二个捧客,而容黄妖道得尝一脔的原故。 杜亚陵可正相反,天生的带着作派,走路摇摇摆摆,说话行腔作调,直像个戏台上的扇子生。最后押队的才是玉珍的本客季八爷季本伦,这人比较着还年青,但也将近五十。圆圆的脸儿,矮矮的个儿,颇带着一些纨袴膏粱之气,和那些穷酸气味不同。因他是个富商,家里开着两间大洋广货铺,还有不少房产,只为性喜附庸风雅,才结交上这班名士。 富人好名,名士慕利,两下各有贪图,结交得才能水乳交融。就像今日的重阳雅集,也是费石公们早已约定的,用公醵办法,每人出上一二金,小组诗酒之会,仍不脱寒酸本色。季本伦闻听消息,赶去自告奋勇,担任东道,才得加入。 这群人在南郊人家花园里,本已经吃过一顿,而季本伦仍用汽车把他们装运到借春楼来,却只为捧他的心上人梁玉珍,而且要在玉珍面前夸耀风雅,叫她知道自己所交的都为名人,所作的都为韵事。哪知在玉珍心里,恰恰相反。季八倘若独马单枪,前来认头报效,玉珍还可以把他看做普通冤桶,为着金钱,也许依着不成文的营业方法,在可能的范围里赏给些许实惠。只为季八交上这群杂色人物,倒使玉珍发生厌恶,觉得自己昔年在鸨母手内,作着特种淫业时候,每年夏季,都要在山东烟台,办理三个月的国际交媾事宜,去赚避暑兵船上美国兵的金钱。那洋兵们总是酒色相连,每来必是大醉狂闹,不但酒气把人薰得半死,还常在交欢之际,手足并用,像殴斗般的乱抓乱咬。当时认为是极大苦恼。如今比较起来,真宁可受洋兵的蹂躏,也不愿受这群宝贝的雅爱。 头一个是季八,俗气冲天,好像熟读了一部应酬大全式的嫖经,把所认识的女招待,和在班子招呼姑娘时一样看待。请朋友打茶围,和请朋友吃饭,也是一样道理。吃饭时,做主人的遇到上菜,例应举箸遍让说:“诸位得吃,诸位趁热儿。” 若不如此,便算失礼。到了班子,自己挑的人儿,也应该像鸭条鱼翅似的公诸朋友,虽然不是叫人人真个销魂,主人也得时时让着,向这个说“六哥别看着呀!” 向那个说“四爷请动手呀!” 又常常命令自己的相知,说“你还不给三爷上点劲,来条鱼,上九爷腿上坐会儿,四爷要按电铃,你解怀啊。” 这种习俗的来源,大约是出于窍刻的商人,经过精密的计算而成。因为商人重利,向例一文不落虚空地,而世上最失便宜的事,又莫过于嫖妓。花了在他们认为很多的金钱,而除了茶果以外,实质上得不到丝毫的补偿。但为种种原因,又不能不借此应酬,只可于明知吃亏之中,勉求其可以捞本之道。于是就把暂时占有之妓女,当作酒肴似的,尽力让朋友受用了。他们的哲学,是既已花了钱,就该尽量享受权利。吃饭时剩下鸭骨,也得用纸包上带回家去,理由是花钱买的,犯不上便宜饭馆。嫖妓时自然不能把妓女包上带走,而在法定的范围内,若放弃应得权利,妓女也不知情,乐得利用她的肉体,博取朋友的好感。季八将这种高妙哲学,应用在自命不凡的梁玉珍身上。 梁玉珍可就遭了劫数。说良心话,费石公等,风雅自命,本尚不致如此下流,只因结交上季本伦,初享到了这等滋味,觉得一文不费,尽量的倚翠猥红,又何乐而不为?于是也暂时摘下道学面具,把潜伏的兽性,施展出来。虽然玉珍是个红人儿,爱端架子,好闹脾气,他们还不敢过于放肆,但是李又固的一双好胡乱摸索的冷手,费石公的一张薰得死人的臭嘴,伊无恐那带油腥味儿的衣服,黄妖道钢针似的胡子,都是使玉珍疾首恶心的。 而且这群人满口的咬文嚼字,听着比英文还难懂;行事的小样厌弃,叫人看着比挨打还难受。玉珍曾赌过咒再不招待这伙客人,但因季八曾在新近应许着要送玉珍几套新衣,好吹牛皮的杜亚陵,又许着她在最近广开盛筵,邀请他所亲近的阔人,如某省长、某司令之类,替玉珍打几桌牌。玉珍因为有所贪图,才不得不勉强应酬。 这时大家入室,乱哄了一阵,方才就座。向来都维持风雅体统,玉珍是要请到首座的。这倒不是西洋风俗女人在前的意思,只是表明大家不把玉珍当作女招待,而把她当作贵客。再加上杜亚陵常哼着书生合向花前拜的诗,玉珍自然更被推得高高在上。不过今天还有个丁凤来在座。虽然依着“枉叫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算花”的考语,小旦和鸡冠一样不能算花,无须和玉珍同等待遇。但关着黄妖道的面子,也得延之上座。 玉珍平日最爱伶人,曾为小翠花关丽卿等人害过很重的单相思,却不知怎的偏偏厌恶丁凤来,常骂她为泥塑的兔儿爷,连带也称黄妖道为挖泥的机器。今日儿要和她像灶王神像新婚新合卺似的,比肩并坐,哪里肯依?自躲到钱泮文、杜亚陵中间,死也不动。众人也只得由她,另推黄妖道上去,和丁凤来配对成双。 少时酒菜上来,季八执壶敬酒,由首座的丁凤来面前斟起。黄妖道忙张手拦着道:“本伦,不要斟呢,我们凤来这两天嗓子不大得劲,今儿晚上又唱累活儿,谢谢,免了吧。” 费石公提高沙哑喉咙叫道:“老道,你这么护着你的人哪?真会怜香惜玉。不过我看喝酒倒没什么,只要少上庙里给你作伴就算……” 黄妖道听得不好意思,忙大声打断他的话头,叫道:“你们别搅,我替凤来喝三杯,成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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