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刘云若 > 旧巷斜阳 | 上页 下页


  巧儿的魂灵儿好像也被他带走,秋波呆呆地注着门际,半晌不瞬。忽听刘四奶奶问了声这是谁呀,巧儿才心里一跳,收束精神,听雅琴笑道:“这是我们表弟,姓周,名叫蔚青,才二十一岁,还上学呢。人挺好的,就是太好玩儿,花钱像水似的,天天在舞场打腻。我常劝他,他倒有一篇理儿,说跳舞是高尚事儿,不比嫖班子,那才是荒唐。”

  说着,笑了一声道:“哪知近些日,他又改了道儿,在什么咖啡馆热上了个女招待。天都这么冷了,他为捧女招待,还天天去吃刨冰冰激凌,而且一吃就是半天,也不怕寒了肚子,得了水臌。我笑他说,跳舞算是高尚,捧女招待难道还不是荒唐?他又说女招待是什么女子职业,比舞女还高得多。并且他去花钱,不能算捧,算是提倡。好些个理儿,我也学不上来……”

  巧儿听到这里,更觉她的话好似一柄钥匙,投着了自己心内的锁孔,不由一颗心似飞将出去,翱翔到外面世界之中,而这世界是说周蔚青所处的美丽世界,原来的种种顾忌,都已被希望所消灭了。

  这时,雅琴又已换好衣服,刻不停留的要走,巧儿怕只顾思索自己的事,也忘了对她说客气话,说随刘四奶奶送出房外。那随来的女仆,在伺候主人换完衣服之后,便忙不迭地向外跑,说要看看汽车,怕开回去了。院内窃听出声息的邻人,一闻这阔太太还是坐汽车来的,都想大开眼界,随着女仆纷纷跑出。所以,到雅琴出来,院内倒清净没有人了。到了门外,向北转出巷口,就是一片旷场,前面还有水坑,坑边停着一辆半新的汽车,同院的男女老幼,都在围着观看。雅琴走到后,众人忽拉声分列两旁,看着她走进车去,都死盯着雅琴的鲜衣美饰,恨不得把眼光变作有吸引性的磁石,把她的首饰吸到自己身上来。那情形比平时看人家新娘子上花轿,更为入神。

  刘四奶奶见雅琴上了车,忙当着众人,宣布她早去的原由,以给自己解嘲,叫道:“这真不巧,才来了,你家就出了要紧的事,我也不能留你,哪天再来呀。”

  雅琴答了声有工夫一定来,车子便开动了,由坑边转入前街,转瞬就没了影儿。看热闹的纷纷走散,只剩下巧儿一人,还望着汽车的去路,呆呆发怔,心里似乎念诵道,瞧瞧人家,看看自己。怔了半天,只有这两句话循环。

  正在这时,忽然自己的意中人唐棣华,提着个四方形的蓝布包袱由对面走来。这小唐年方二十余岁,生得颇为清秀,只是生长贫贱,一切都带着土气。剃光的头,戴着旧瓜皮小帽。身上一件青竹布的夹袍,还罩上件灰布大衫。这打扮昔日本来曾经巧儿赞美过的,以为这一条巷里,只有小唐天生是个衣冠人物的胎子,旁人即便长袍马褂,也没有他那局面样儿。但此际,巧儿脑中已印上了周蔚青的影子,再看小唐,忽觉分外的寒蠢,心里又似鄙薄,又似气恼,不愿理他。见小唐已满脸陪笑地赶过来,立刻转过身就走。小唐在后面追着叫道:“巧儿,你不是正等着我吗,怎么走啊?”

  巧儿心里好似受了侮辱,自思你倒会向脸上贴金。我凭什么等你?这时,小唐已赶到她前面,拦路放下布包,笑道:“你别走,我给你捎了好东西来。”

  说着,忙不迭地由包内取出个纸卷打开。巧儿把眼向包内的东西一瞟,只见是一块深蓝色的大花线缎,花样还是若干年前流行的,多半是买的零头碎块。另外还有一个小包,里面是一副假珠耳环。小唐并没看见巧儿已把圆如朱樱的小嘴儿,撇得似一道长虹,还得意道:“你瞧这缎子,不错吧?恰巧五尺,正够你的裤料。买零块儿还合三毛多一尺呢。这耳坠……”

  说到这里,巧儿再不耐烦听下去,哼了一声,从他身边绕过,就向前走,且走且说道:“这么好的东西,留着你自己用吧,我可不要。”

  小唐大吃一惊,连连喊叫,见巧儿头也不回,只得把布包草草裹上,提了追去。这一耽误,直到那灰瓦房的门口,才追上她,拉住叫道:“巧儿,你这是怎么?”

  巧儿一闪身脱开他的手,绷着脸儿说了“你等着”

  三个字,便转身入院,进了她的家。小唐望着院内,心神慌乱,身体好似醉人般的动摇不定。须臾,巧儿飘然而出,手里拿着一张团皱的旧纸,上面托着许多零碎东西,也有粉瓶小镜,也有手帕扇子,走出门便放在小唐的布包上面。望着小唐,方要说话,忽似内心感觉惭愧,蓦地低下了头,才道:“小唐,我要出门了,这是你送我的东西,你拿回去。”

  小唐立刻目瞪口呆,似乎只听见她要出门的一句话,昏迷失智地问道:“你不是跟我……怎么又要出门?”

  巧儿听他声音凄惨,方自想起往日旧情,觉得自己这样对他,未免狠心,便徐徐抬头,想改用柔和口吻抚慰数语。哪知眼光才在他身上一转,看见他那寒蠢样儿,立又无端的生了气恼。自想以前见识太浅,今日才知外面世界是那样繁华,男子是那样可爱。又明白自己这样人才,一进那世界准能出头,淹没在这里多么可惜!小唐却哄我说嫁他能够享福,凭他这副穷胎子,打算害我像鼻子王老婆似的苦一世,还口口声声的说爱我呢。若不是今儿有黄三爷和雅琴说破,我可不就上了你的当?她这样一想,立刻把小唐的一往深情,都看做是特为自己设下的陷阱,就更硬了心肠,沉下脸儿,冷冷地笑道:“你不必问,我也用不着对你说,反正这穷地方我是熬够了,谁也别指望再想把我蒙在鼓里。”

  说完这几句使小唐莫明其妙的话,又一挥手,示意叫他把东西急速带走,就一转身走进院去。

  小唐做梦也想不到素日性情柔婉,而且昨天方定鸳盟的巧儿,竟突然变成比冰还冷,比铁还硬,比石还顽,不但把旧情一笔勾销,而且连话都不屑多说。即使自己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或者她自动改变心肠,要摈弃自己,但总该说出个原由,然而她连这绝情的话,都不愿多费唇舌了。小唐想着,天旋地转,心神迷惑,只觉着巧儿通身都是冷气,扑到身上,使五中全冻结了。望着她的后影,想要呼唤,似乎喉咙和舌头也被冷气逼得麻木,一时没发出声来。巧儿并没进她自己的房门,倒一直向内走,到黄三住的屋前,推门便入。那苗条的后影儿,被风门遮住,一层木板,十尺院落,直变成了篷山千里,虽然近在咫尺,而小唐和巧儿的踪迹,便算从此渺隔天涯。再到重逢,已是十年开外,那时世界早经了数度沧桑,两人也别是一番情景,另换一种面目了。

  小唐正在发怔,忽听背后有人高声说话,回顾却是挑水的老毛,正立在耿小秃的糖摊前面。老毛紫着脸骂耿小秃胡说,耿小秃笑嘻嘻地道:“你还不信,这一会儿,好戏都唱完了。刘四的外甥女儿,真她娘的好阔,坐汽车来的。车进不了胡同口,这几步还得老妈子搀着,可不是当初上火车抢煤,叫巡警追的跳上跳下的时候了。只是她穿的那鞋,好像高跷腿子似的,也真难为她走。”

  老毛叫道:“你尽说废话,谁问你来?只告诉我,刘四外甥女儿倒是走了没有?”

  耿小秃道:“怎么没走?她到了不大工夫,就又来了个年青的小伙儿,像个小洋人似的,身上的味儿,能香半条街,也进了刘四屋里。马寡妇出来告诉我,这男的是雅琴婆家的小表弟,来接她回家,说家里出了什么事。马寡妇又偷着向我说,她猜出来了,世上哪有这种巧事,雅琴一出门,家里跟着就有事?这必是那男的跟她早有一腿,约会好了,叫雅琴顶着看亲戚的名儿,上别的地方去乐,那老妈子准是买通好了。果然那男的前脚一走,雅琴也跟着去了。你没看见那男的多么漂亮,我要是女的也得偷他,真不怨马寡妇那样猜疑。”

  老毛翻着白眼儿道:“那么都走了,刘四爷那满汉八八全席,还……”

  耿小秃不等他说完,已大笑道:“你想,刘四肯花几大块买整桌酒席,喂小臭儿她妈吗?他准是跟饭馆去打退堂鼓,你的折罗算是玩儿完。我今儿也白上了货,刘四老小子自家上晓市买零碎吃食,不打算照顾我一个大子,真妈的狠心王二麻子。雅琴给他个没面子,我真解恨!”

  老毛道:“怎么没面子呢?”

  耿小秃道:“人家茶水不扰,尘土不沾,没坐热了屁股就走,还不算丑了他这份儿舅舅!再说,雅琴走的时候,我看她拉着巧儿的手,直到口儿外头。刘四老婆在后面絮絮叨叨,人家一句不理,只和巧儿说小话儿。巧儿今天可得了脸。王大鼻的老婆,嫌雅琴没答理她,还直生气,说阔到天上也是婊子变的,巧儿巴结她,一定也打算下窑子。”

  老毛素日是敬重巧儿的,闻言便道:“她们那是醋话,人家韩大姑多么规矩。”

  耿小秃大笑道:“你才没眼力呢,我看他们那一院的小姑娘,早晚都得走了雅琴的道儿,韩大姑更快。好家伙,汽车坐着,洋楼住着,穿的都是叫不上名儿的衣裳,这多么馋人哪!就让我是个女的,也得活动心眼儿。在这穷胡同里,熬得出什么来呀?”

  说着,又高声道:“还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我看趁早死了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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